“我爱鸟,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它们的自由。但凡觉察到危险和圈套,觉察到任何一种形式的强迫,它们尽可一飞了之。观鸟让我觉得自己也分享了这种自由……” 海伦·麦克唐纳是当下最有洞察力的自然作家之一,她致力于通过自然写作改变我们看待世界的眼光。
在《在黄昏起飞》这本书中,她带领我们领略这个从来不只属于人类的世界:苞芽中卷拢的新叶、帝国大厦上方飞过的猛禽、婚飞聚集的黑毛蚁、吃完发酵浆果后醉晕的小鸟、丛林中安静长出的蘑菇……她拥有一双能与飞鸟对视的双眼,她曾拜访擅长救助雨燕幼雏的鸟类保育者、在泰晤士河上清点天鹅、参与地外生命的探索考察……在第六次大灭绝的过程中,这个曾经想变成苍鹰、隐入自然的作者,身体力行地记录为地球多样性做出贡献的种种努力。
雨燕被老北京叫做“楼燕儿”,住在楼里的小燕子。在上个世纪的北京城,雨燕最多时有5万只。近几十年来,由于旧城改造、农药使用等,它们的种群数量急剧下降,一度降到两三千只。如今,雨燕是北京市一级保护动物。本文摘编自《在黄昏起飞》中关于雨燕的部分,经出版社授权刊发,小标题为摘编者所加。
纪录片《美丽中国自然 京城之夏系列 北京雨燕》剧照。
迅捷的雨燕
有一次,我发现了一只死去的雨燕,一具鸟儿的躯壳,就在泰晤士河上的一座桥下。水面波光粼粼,在桥拱上映出明亮的涂鸦。我把它捡起来,托在掌心,看到它羽毛上有灰尘,翅膀像交叉的钝刀片,眼睛紧闭。我发现自己手足无措,倍感意外。我向来从书中得到启发,是那种哥特式业余博物学家,喜欢保存死物身上有趣的部分。我曾把狐狸的头骨洗净抛光,将汽车撞死的鸟的翅膀分解、干燥,保存起来。但是,看着这只燕子,我明白自己无法对它做出类似的事情。这只鸟身上有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感,我不愿意把它扔在那里,于是带回家,用毛巾裹紧后塞在冰柜里。来年的五月初,我刚看到自云端冲下的第一批回归的雨燕,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我走到冰柜旁,取出那只雨燕,把它埋进花园里刚被阳光晒暖的泥土,深约一掌之宽的地下。
就像其他神奇的事物,雨燕的存在也略微超出了人们的理解范围。它们曾经被称为“魔鬼鸟”,也许是因为这些尖叫的黑色鸟群在教堂四周翻飞,仿佛来自黑暗而非光明。但在我看来,它们是属于高空的生物,本性难以捉摸,与天使更为接近。和其他鸟不同,它们从不落地。我曾是一个痴迷鸟类的孩子,为此十分懊恼,因为我无法更好地了解它们。雨燕如此迅捷,不可能用望远镜聚焦它们的面部表情,或是观察它们梳理羽毛。它们分明只是以20、30或40英里的时速闪动的剪影,密集如鱼的群鸟,明亮的云朵下倾泻的一捧毫无二致的黑色谷粒。没有办法可区分两只鸟,也观察不到其他行为,只能看它们从一处地方飞到另一处。不过有时雨燕在屋顶上低飞,我会看到一只燕子张开嘴,实在不可思议,因为嘴裂很大,它似乎变成了一种令人不适的东西,比如微型姥鲨。虽然如此,用肉眼观察还是很满足,因为之前一片空白的地方显露出动态的变化。雨燕重约40克,它们顶着迎面而来的气压冲浪戗风,让气流的运动也变得清晰可见。
志愿者张丽婷在北海公园拍到了北京雨燕。
雨燕在我眼里依然是地球上最接近外星生物的东西。如今我已经近距离看过它们,我也曾经手握一只活的、落地的雨燕,又让它回落天空。你也许知道那些被渔网从黑暗深渊拖出的深海鱼,显然它们不该出现在我们所在的地方。雨燕的成鸟也是如此,只不过来自相反的方向。它的骨架坚实紧凑,羽毛被太阳晒得发白。它的眼睛似乎无法与我对视,像来自另一个宇宙的实体,它的感觉无法投射在我们的物质世界,时间对这种生物具有不同的维度。如果你把雨燕那尖厉不休的声音录下来,再把它放慢到人类的速度,听到的声音就像彼此在交谈:一阵野性的、滔滔不绝的、起伏的鸣叫,好像潜鸟的歌唱。
小时候有心理压力,比如转学,在学校被人欺负,或是父母吵架以后,入睡前我躺在床上,就会在心里计数自己和地球中心之间所有的层次:地壳、上地幔、下地幔、外核、内核。然后我又想到空中,一圈圈扩展的逐渐稀薄的空气层:对流层、平流层、中间层、热层、外大气层。脚下几英里处是熔岩,头顶几英里处是无边无际的尘埃和虚空,我就躺在那里,身上盖着对流层的温暖毛毯,还罩着红色的棉被套,楼上飘着今天晚餐的香味,楼下是我母亲在打字机前忙碌的声音。
这个夜间仪式不是拿来测试我能同时记住多少东西,也不是测试我的想象力能飞到多远。它多少有点咒语的力量,却又不是强迫症,也不是一种祈祷。不管这一天的糟心事对我影响有多大,在我头上、脚下,总有那么多东西,有那么多的地方和状态是无法改变、无法企及的,对人类事务也完全没有兴趣。将它们一一列出,就是在未知的明确高墙之间搭建虚构的避难所。此外,这个仪式还有一种效力。睡眠对我来说就像是时间的丧失,某种程度上生命的丧失,有时夜里沉入梦乡会有一丝恐慌,我不知去了什么地方,担心找不到归路。而这是我自己的私人晚祷,有点像登上一段陡峭的楼梯时数着台阶。我需要知道自己身处何地,这是把我带回家的一个办法。
雨燕把巢搭在无人知晓、黑暗狭窄的地方:房瓦之下的空隙,通风井的进气口后面,还有教堂塔楼。要抵达这些位置,它们会径直飞向洞口,然后全速飞入。鸟巢的材料全部从空中抓取,随热气流飘在空中的几缕干草、鸽子换下的胸羽、花瓣、叶片、碎纸,甚至是蝴蝶。战争期间,丹麦和意大利的雨燕抓住飞机上飘落以迷惑敌方雷达的谷糠和反光锡纸碎片,它们随着落下的碎片轻掠回旋。雨燕的交配也在空中完成。年幼的毛脚燕和家燕第一次飞行后会回到自己的巢里,年幼的雨燕却不会如此,它们只要离开巢洞就开始飞翔,接下来的两三年都不会停止。在雨中沐浴,捕食空中的飞虫,低飞轻掠水面,用喙从河湖之中抄起一大口水。普通雨燕只在繁殖地停留几个月,还有几个月在刚果的森林和田野上空越冬,其余时间全都在移动,国界线对它们来说是个玩笑。
纪录片《美丽中国自然 京城之夏系列 北京雨燕》剧照。
下大雨时它们无法在空中觅食,为了躲雨,在英国房顶营巢的雨燕会绕着低压系统顺时针飞行,穿越欧洲然后再回来。它们喜欢在低压背后复杂而不稳定的空气中聚集,那儿有大量昆虫可享用。它们悄悄地离去,在八月的第二周,我的房子四面的天空突然变得空荡荡,之后我会偶尔见到一只掉队的雨燕,心想,这就是了,这是最后一只。我贪婪地看它升空,滑行在夏日湍急的气流中。
在温暖的夏夜,没有孵卵或哺育雏鸟的雨燕飞得又低又快,燕群绕着屋顶和教堂尖顶疾飞,鸣声尖厉。后来,它们在更高的空中聚集,叫声被空气和距离削弱了很多,听起来已经损蚀得像一种比声音更小的东西,有如尘埃和玻璃碎屑。然后,忽地一下,好像被一声呼喊或钟声所召唤,它们越升越 高,直到从视野中消失。这种飞升被称为晚祷飞行,或黄昏飞行,源自拉丁语的黄昏一词vesper。晚祷是晚间的虔诚祷告,是一天中最后也是最庄严的祈祷。我一直觉得“晚祷飞行”是最优美的短语,一片不断沉落的蓝色。
多年来,我一直想看到这种飞行,可惜暮色总是太深重,或者鸟儿在天空中滑行得太宽太远,我的目光无法追随。
很多年来,我们都认为晚祷飞行不过是雨燕飞到更高空的位置,在风中入眠。和其他鸟一样,它们可以闭上一只眼睛,让一半大脑进入睡眠状态,另一半保持清醒,睁着另一只眼睛以便飞行。但是也有一种可能,雨燕在空中能够高枕安眠,渐渐进入快速眼动睡眠状态,双眼合拢,自动飞行,至少
短时间内如此。“一战”期间曾有一名法国飞行员执行夜间特别行动,在一万英尺的高空关掉发动机,划着小圈无声无息地滑翔,越过敌人的防线。轻风扑面,一轮满月当头。他这样写道:“我们突然发现自己在一群奇怪的鸟当中,它们似乎一动不动,或者说至少没有明显的反应。它们分散得很开,只在飞机下方几码的位置,衬着下面一片洁白的云海。”
他飞进了一小群深度睡眠的雨燕,小小的黑色星辰,被月亮的反射光照亮了。他成功地抓到了两只—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我愿意想象他或者他的领航员只需伸出一只手,就能在空中轻轻地摘下它。在飞机降落地面后,从发动机上直接拿下一只雨燕。渺茫空气,寒冷,寂静,白云之上悬浮在高空安眠的鸟儿。这幅景象总是飘进我的梦中。
现在我入睡时不再想象地球和天空的分层了,我会用手机放一部有声书,把它放在床头柜上,让讲述者的低语和哽咽变成我渐入梦乡时的白噪声。父亲去世后,我养成了这个习惯,听同一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讲述同样的话。我打瞌睡的时候,注意力四处游移,总是把我带到不愿去的地方,叫我考虑一连串为什么、哪里、怎样和如果的问题。对于这种情况,听悬疑小说可谓完美的消遣。开始我总是被情节所吸引,但是重复了几周以后,我发现自己最喜欢的是能够略微预测的每一句下文,因知道即将说出的话而安心。这个夜间仪式是十多年前开始的,现在,我发现这个习惯很难摆脱。
雨燕的晚祷飞行
1979年的夏天,一位名叫洛伊特·布尔马的飞行员、生态学家和飞机鸟击科学研究者开始在荷兰进行雷达观测,以保证飞行安全。他的图表显示,在艾瑟尔湖宽广的水域上方有大量鸟群,其实是来自阿姆斯特丹和周边地区的雨燕。六月和七月的每一晚,它们都会飞向艾瑟尔湖,九点和十点之间,它们在水面上低飞,捕食成群的淡水蠓。一过十点,雨燕就开始升空,十五分钟过后,所有的鸟儿都飞到了六百多英尺高的空中,它们结群飞旋,密密匝匝,然后继续上升,五分钟后就消失不见了。晚祷飞行将它们带到了八千英尺的高空。布尔马使用的特殊的数据处理器和弗里斯兰北部的一个大型军用防空雷达相连,可以更细致地研究雨燕的动向。他发现雨燕并不是停在高空睡觉,在午夜过后的几个小时里,它们再次下落到湖面上方觅食。原来这明亮的夏日街巷的守护精灵,同样也是浓重黑暗中的夜行动物。
不过他还有一个发现,雨燕的晚祷飞行并不只是在傍晚,在黎明将近时会再次发生。一天两次,当光线的强度完全一致时,雨燕起飞,在航海曙暮光1的时刻抵达飞行的最高点。布尔马做出这种观测以后,其他科学家也开始研究雨燕的飞升,试图推测其目的。
阿德里安·多科特是一位有物理学背景的生态学家,他使用多普勒天气雷达来了解这种现象。他和同事们写道,雨燕在上升过程中可能会对空气进行分析,收集有关空气温度、风速及风向的信息。黄昏飞行将它们带到所谓的对流边界层的顶部。对流边界层是大气层中潮湿有雾的部分,在这里,地面被太阳加热产生了上升和下降的对流,然后形成热气流。这里是淡积云的区域,也是雨燕日常生活的所在。一旦雨燕飞抵这一层的顶部,它们就暴露在不受大地影响,而由大规模天气系统的运动决定的气流中。雨燕飞到这个高度,不仅能看到地平线上即将来临的锋面系统的遥远云层,还能利用风本身来估测这些系统可能的未来走向。它们所做的正是预测天气。
而雨燕所做的还不止如此。正如多科特所写:迁徙的鸟通过一套复杂的相互作用的罗盘机制为自己导航。雨燕的黄昏飞行可用到所有这些机制。它们在这个一览无余的高度可以看到头顶上群星散布的图案,同时还可以校准它们的磁罗盘,根据在光线微弱的空中最强且最清楚的偏振光模式来确定方位。星辰、风、偏振光、磁场信号、一百英里以外的遥远的云朵、清透的冷空气,还有它们下方的世界沉入睡眠或被黎明唤醒之前的一片寂静。它们在做的事就是飞到如此高的天上,以便准确地把握自己所在的位置,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行动。它们在做的事就是悄然地、出色地确定方向。
正阳门城楼,雨燕正轻盈地从飞檐斗拱旁掠过。新京报记者 李木易 摄
康奈尔大学鸟类学实验室的塞西莉亚·尼尔森和团队成员发现,雨燕在这种飞行中不会单独行事。它们每天傍晚都结群飞升高空,然后一只只落下来,到了早上则是单独升空,再成群降落地面。为了准确定位,做出正确的决定,它们不仅需要留心周围世界的提示,也需要留心彼此。尼尔森写道,雨燕的黄昏飞行可能是按照所谓的“多错原理”来实现的。也就是说,为了获得最佳导航决策,它们会将所有个体的估测平均化。如果你身处一个群体,那么和身边的人交换信息会更有利于决策。我们可以互相交谈,但是雨燕无法交谈,它们能做的就是留心其他雨燕的动作。最终,它们彼此跟随—可能就这么简单。
我自己生活的领域日常琐碎,是睡觉、吃饭、工作和思考的地方。这是一个希望和忧虑、成本和收益、计划和干扰此消彼长的地方,它可以打击和转移我的注意力,就像狂风和大雨使雨燕偏离航线一样。有时这是个艰难的地方,但这是家的所在。
对雨燕的思考让我更为仔细地思虑自身如何应对困难。小的时候,我以上升的一层层空气的念头来安慰自己,后来我躲藏在有声书的低语里。我们都有自己的防御之道,有些可能适得其反,有些却是快乐之源,比如培养一个爱好,写一首诗,在哈雷摩托上飞驰,慢慢积累唱片或海贝的收藏。 T.H. 怀特笔下的魔法师梅林说:“最能治愈悲伤的事,就是学习知识。”每个人一辈子大部分时间都不得不在自己建筑的防御工事里度过,谁也无法承受太多的现实。我们需要我们的书籍、手工艺制作、狗和针织品、电影、花园和演出,这些定义了我们。我们被自己的生活、兴趣和挑选的所有安慰品维系着,但是我们不能只拥有这些东西,因为那样就无法确定自己该去往何处。
雨燕并不总是在飞越令人目眩的大气边界层的高度,大部分时候它们生活在边界层以下的浓重而复杂的空气中,那是它们进食、交配、洗澡、饮水和存在的地方。但是如果它们想要知道那些会影响生活的大事,了解会对生活造成更大冲击的力量,必须到更高处去勘察更广阔的场景,在那里与同伴交换这方面的信息。我开始对雨燕有了不同的想法,它们既非天使也非外星生物,而是给人无穷启发的生灵。并非所有人都需要雨燕那种攀升,正如有很多雨燕因忙于孵卵和育雏而放弃了黄昏飞行;然而作为一个群体,为了繁荣的生活和大家的福祉,我们当中必须有些人需要看清那些容易被日常生活遮蔽的东西。看清那些东西,我们才能确定追随或反对的路线,才能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行动。在我心中,雨燕是群体的寓言,教我们在恶劣天气迫近时,在深黑砾石般的浓云布满我们自己的地平线时,如何做出正确的决定。
动物教给我的事
很多年以前,我九岁还是十岁时,在学校写了一篇作文,主题是长大以后想做什么。我宣称要做个艺术家,要养一只宠物水獭,然后加了一句,只要那只水獭快活。作业本发下来以后,老师有条评语:“可是你怎么知道一只水獭是否快活?”我看了怒不可遏,心想我当然知道,如果水獭可以玩耍,有一个柔软的地方睡觉,可以四处探索,拥有一个朋友(那就是我),在河里游来游去抓鱼,那它就很快活。水獭的需求可能与我的并不相符,在这一点上我唯一承认的事实是对鱼的需求。但我从未想过,也许我并不了解一只水獭想要什么,对于水獭是怎样一种动物也所知有限。我以为动物都跟我一样。
我是一个奇怪而孤僻的孩子,很早就痴迷于寻找野生动物,无比投入。也许这是我在出生时失去了双胞胎兄弟的部分后遗症,一个小女孩寻找她失去的另一半,却不知道在寻找什么。我翻开石头看有没有蜈蚣和蚂蚁,在花丛间跟随蝴蝶,花了很多时间追逐和捕捉小东西,却从不考虑它们会有什么感觉。我是一个会跪在地上,单手从封闭的笼子里取出一只蚱蜢的孩子,神情凝重,因为需要下手轻柔。我皱着眉头察看它网状的翅膀,印刻着纹章似的胸部,像宝石一样精致发光的腹部细节。这样做不仅是在了解动物的形态,也是在测试我在伤害和关爱之间的危险地带探索的能力,一半是了解我对它们可以控制到几分,一半是了解我的自控力有几分。在家里,我用玻璃水族箱和生态缸饲养昆虫和两栖动物,摆在卧室书架和窗台上的越来越多。后来,加入其中的又有一只乌鸦孤雏、一只受伤的寒鸦、一只獾的幼仔,还有一窝因邻居修整花园而无家可归的红腹灰雀雏鸟。照料这些动物让我掌握了很多动物饲养学知识,但是回想起来,动机是自私的。救助动物让我自己感觉良好,有它们陪伴在侧,我觉得没那么孤单了。
纪录片《迁徙的鸟》(Le peuple migrateur,2001)剧照。
我父母对我这些怪癖全盘接纳,风度极佳地容忍着厨房台面上四处散落的种子和客厅里的鸟粪。可是在学校就没那么容易了,借用一个发展心理学的术语,社会认知不是我的强项。有一天早晨,为了辨识附近鸟儿的鸣叫,我在一场无挡板篮球赛的中途溜出了赛场,还对我在队员中引发的怒火迷惑不解。这类事情不时发生。我无法适应团队活动或是规则,或是同龄人群的任何一种圈内笑话和复杂的效忠。不出所料,我成了他们欺侮的对象。为了减少与同龄人之间日渐增长、刺痛心灵的差异,我开始利用动物隐没自己。我发现如果使劲盯着昆虫,或是把双筒望远镜举到眼前,将野鸟拉近,专心致志地观察动物,就能让自己暂时脱离现实。这种在困境中寻找庇护的方式是我童年时期的持久特点,我以为自己已经摆脱。可是几十年过去了,在我父亲去世以后,它势不可挡地卷土重来。
那时我已经三十多岁了,驯鹰也有很多年的经验。驯鹰之术是一种令人惊奇的情商教育,它教会我清晰地思考行为后果,理解正强化和赢得信任时温柔的重要性。它让我准确地了解鹰隼何时已经饱腹,何时宁愿独处。最重要的是,它让我明白在一段关系中对方看待某事的角度或许不同,或与我意见不合,都有其正当原因。这些经验教训事关尊重、自主性和另一种思维。说起来未免尴尬,这些我在鸟类身上先学到的经验,很久以后我才推及他人。但是父亲去世后,这些经验全都被遗忘了。我想成为像苍鹰那样凶猛、缺失人性的东西,于是我和一只苍鹰同住。我看着她在我家附近的小山坡上翱翔捕猎,我如此认同在她身上发现的特质,以至于忘记了自己的悲伤。但是我也忘记了如何做一个人,就此陷入抑郁的深沼。对于做一个人,过人的生活,一只鹰注定是个糟糕的榜样。小时候我以为动物跟我一样,后来的我假装是一只动物,借此逃避自己。二者都有同样错误的前提,因为动物给我最深刻的教益,就是我们太容易不自觉地把其他生命看作自己的映像。
世界不是为了人类存在
动物的存在不是为了教诲人类,但是一直都发挥着这种作用,而它们教给我们的大部分东西,只是我们对自身一厢情愿的了解。中世纪的动物寓言讲述的都是为人处世之道,但我不知道如今还有谁会把鹈鹕看作基督教自我牺牲的典范,或是把虚构的毒蛇和七鳃鳗交配看作规劝寓言,劝导妻子们忍受讨厌的丈夫。但是我们的头脑依然像动物寓言那样发挥题旨。想到自己能像一只鹰或鼬那样充满野性,勇猛地追求内心渴望的东西,我们便激动不已;动物的视频节目让我们欢笑,渴望像活蹦乱跳的羔羊一样欣悦地体验生命。全世界最后一只旅鸽的照片,让我们对难以想象的灭绝的悲哀和恐惧变得真切可触。动物承载了我们的理念,放大和延伸我们自身的某些方面,将其变为简单安全的避风港,容纳我们可以感受却无法表达的东西。
谁也无法将动物看清楚,它们身上满载着我们赋予的故事。和动物相遇,遇见的是你从先前所有的目击中了解的一切,来自书本、影像和谈话。即使是严谨的科学研究,提出问题的角度也反映了我们人类的关注。比如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荷兰和德国动物行为学家尼可 · 廷伯根和康拉德 · 洛伦茨让老鹰模型掠过火鸡雏鸟头顶,看到它们被吓呆的样子,试图证明这些鸟出壳时头脑中已经存在类似飞鹰的某种形象。但是后来的研究显示,火鸡幼鸟有可能从其他火鸡那里习得了恐惧的对象。在我看来,这些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实验似乎反映出第一次受到大规模空战威胁的欧洲的忧惧心理,当时有这样的宣传,无论国防多么严密,“轰炸机总能越过”。
只是了解到这段历史碎片,了解到家养火鸡雏鸟在形似老鹰的东西飞过头顶时会吓呆的事实,这让火鸡在我眼里已经成为一种不同的动物,它比农场家禽或可供烤制的半成品复杂多了。因为研究、观察、与动物打交道的时间越多,塑造它们的故事就会出现更多的变化。这故事将变得更加丰富,所拥有的力量不但能改变对动物的看法,也能改变对自我的看法。想到家园对一只铰口鲨或一只迁徙的家燕的意义,这扩展了我对家园概念的理解;了解到橡树啄木鸟的育雏习性是几只雄鸟和雌鸟共同养育一窝幼雏,之后我对家庭的观念也有所改变。不是说人类生活要仿效动物,我身边没人会以为人类应该像随水漂流的鱼儿那样产卵。但是对动物的了解越多,我就越发觉得,表达关心,体会忠诚,热爱一个地方,穿行在这个世界,正当的方式也许不止一种。
纪录片《迁徙的鸟》(Le peuple migrateur,2001)剧照。
试图想象动物本来的生活注定失败。紧闭双眼,想象拥有膜质的翅膀,以一种声调与黑暗对谈,它将以世界的形状来答复你,这样才能在黑暗中找到方向,但你不可能通过这些来了解身为蝙蝠的感觉。哲学家托马斯·内格尔这样解释,要想了解做一只蝙蝠的感觉,唯一方式就是成为一只蝙蝠。那么想象的意义何在?尝试如此呢?想象依然是宝贵的,也是重要的。它迫使你去思考这个动物身上你不了解的东西:它吃什么,住在哪里,和别的动物如何交流。
这种努力所激发的问题真正指向蝙蝠的世界有何不同,而不只是成为一只蝙蝠有何不同。因为动物在某一地的需求或重视的东西并不总是我们需求、重视,甚至会去留意的。在我家附近的森林里,小麂吃光了从前夜莺栖身的林下灌木,现在这些鸟已经消失了。在我等人类看来,这是一个自然风光优美的地方,但对夜莺来说不啻荒漠。我对那种应当爱护自然,因为它能治愈心灵的论调感到不耐烦,也许原因就在此。在森林里漫步确实有益于我们的心理健康,但是为此而爱护一片森林可谓歪曲了它的本质——森林不只是为我们存在。
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忧虑着家人和朋友的健康。今天我数小时盯着电脑屏幕,眼睛酸痛,心脏也疼。我需要透透气,便坐在后门门阶上。我看见一只秃鼻乌鸦,欧洲乌鸦中一个喜爱社交的种类,它正穿过光线渐暗的天空,低低地向我的房子飞来。我立刻用上了儿时学会的把戏,当我想象着它的翅膀如何感受到凉爽空气的阻力,所有难过的感觉都缓解了。但是我最深切的安慰不是来自想象自己能够感其所感,知其所知,而是由于心知做不到而缓缓生发的欣喜。近来给我情感慰藉的便是这种认识——动物跟我不一样,它们的生活并非围绕着我们展开。它飞过的房子对我们二者都有意义,对我来说是家,那么对秃鼻乌鸦呢?一段旅程的落脚点,一个瓦片和斜坡的集合,可供栖息;或是一个可以在秋天摔碎胡桃的地方,它再啄出壳里的胡桃仁。
不止如此。当它飞过我的头顶时,它歪了歪头,看了我一眼又继续飞。这一瞥让我觉得针扎似的痛,一直蔓延到脊梁骨,我的方位感发生了变化,世界仿佛被放大了。乌鸦和我没有共同的目的,我们只是注意到了彼此。当我看着它,它也看着我,我便成为它的世界中的一点特征,反之亦然。我和它互不相干的生活在此重合,在这稍纵即逝的瞬间,我所有耿耿于怀的焦虑都消失了。天空中,一只飞往别处的鸟投来一个眼神,越过分歧,把我缝合在这个彼此拥有同等权利的世界。
原文作者/海伦·麦克唐纳
摘编/荷花
编辑/王菡
校对/柳宝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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