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对待流浪动物的讨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在公众视野中。从爱宠到要被扑杀的流浪动物,它们的命运转变背后是人类的自私与冷漠。1950年,为了扑灭狂犬病,日本制定了《狂犬病预防法》。根据这项法律,动物行政单位有权处置收容期限结束后一日仍未找到饲主的犬类。收容期限只有两天。而所谓的“处置”其实就是扑杀。讽刺的是,这样的单位名称却叫做:“动物爱护中心”。
2001年开始,在熊本动物爱护中心,有一群公务员难以忍受扑杀动物造成的精神压力,他们不愿以工作为由为自己开脱。他们团结起来,质疑现行制度,努力改善动物收容环境,教育公众饲养动物的责任,在公立收容所实现零扑杀,把这里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动物爱护中心”。
他们从彼此误解甚至敌视,到相互理解,共同面对各种困难与打击,用十年时间,改变了熊本市流浪动物的命运,也推动了整个日本的动物保护。从前以扑杀为主要业务的地方,现在成了动物保护活动的指标性存在。
读完全书会发现,减少动物扑杀的关键其实只有三点:第一,不随意饲养、繁殖;第二,一旦饲养,就要照顾到最后;第三,为宠物别上名牌,方便找回。这三条看似简单,推动起来却非常困难。这群公务员要挑战的不仅是日本官僚系统的低效与粗暴,更是人性的自私与冷漠。
2009年,当时作为记者的片野由佳采访了熊本动物爱护中心,后来写下《我要它们活下去:熊本市流浪动物零扑杀十年奋斗纪实》。这是一个奋斗故事,也是一场社会各界通力合作的爱的接力赛。它展示了一种温柔的力量,让我们看到微小善意的汇聚和日复一日的坚持可以带来怎样的改变。
《我要它们活下去:熊本市流浪动物零扑杀十年奋斗纪实》,[日]片野由佳 著,王华懋 译,三辉图书,2023年4月。
为零扑杀而奋斗
平日留意不要自找麻烦,增加工作,犹豫的时候就挑最安全的那边,随时小心不让批判的矛头指到自己身上来。所以不管发表了什么言论,从中也看不见个人的特点,然后朝九晚五,定时上下班……以前我听到“公务员”三个字,心里浮现的就是这个印象。然而第一次拜访熊本市动物爱护中心以后,这个印象被大大地颠覆了。
有一处动物扑杀数目接近零的行政机构。熊本市的各项措施,被许多新闻媒体介绍为全国史无前例的壮举,广受瞩目,是2009年前后的事。我初次拜访熊本市也是在那个时候,是为了某家杂志的采访工作。
“总之我们实在是不想杀害动物。”对于我的第一个问题——为何会以零扑杀为目标?——所长松崎正吉先生毫不犹豫地这么回答。
过去我在全国各地至少采访过十几家动物行政机构。当然没有一个职员是开开心心去从事动物扑杀工作的,但是只要花一点时间与他们交谈,大多都能感受到他们像这样说服自己接受:既然身为公务员,扑杀动物就是我的工作。所以听到松崎先生的回答,我吃惊极了。公务员可以这样大剌剌地说讨厌自己的工作吗?结果松崎先生笑了:“或许我是个不合格的公务员吧。”
而在这样的所长底下工作的职员,午休时间都还没结束,就一个接一个跑去犬舍,很快地开始在中庭训练狗。系上狗绳愉快地踱步的狗,一眼就可以看得出它们完全信赖职员。而狗露出逗趣可爱或特别的反应时,职员也会看得哈哈大笑。
《忠犬八公物语》(1987)剧照。
我和几名职员谈话,发现他们对这份工作有着极强的责任感,并觉得意义非凡。这令我恍然大悟:原来这就叫活力十足的单位啊!
对于职员的工作热忱,松崎先生进一步说明:“在这里工作的职员,会自己去找到该做的工作。只要是为了猫狗好,任何新事物他们都愿意积极去尝试,并彼此协助,好让新的做法能够顺利推行。就算因为这样变得更忙碌,也没有人会抱怨。”
目标只有一个,但方法有多少都行;只要是有所助益的事,就立刻执行,不拘泥是否没有先例。听起来好像新兴企业的经营方针,但这里是如假包换的公家机关。公家机关中居然存在着这样的单位,令人惊奇。
熊本市动物爱护中心开始展开减少扑杀数量的各项努力,是约十年前的事。当时它只是个日本各地可见的行政单位之一。从起步一直到今天,这个单位究竟发生了哪些事?谁有了什么样的经验,在其中感觉到什么?有了什么思索?我想要了解整个过程,2010年10月再次来到熊本,我在那里看到的是“战斗公务员”的每一天。
杀戮的艰难
这个约五平方米大、四周被水泥墙包围的空间里,收容了六七只狗。犬种五花八门,有形似秋田犬的大型混种狗、年老而嘴巴周围变白的米格鲁、黑色短毛的中型犬,还有白色卷毛的小型犬。其中有一些脖子上还戴着新颖的项圈。
职员按下开关,动物管理区里面的自动控制装置的马达开始作响。可是机械能够处理的范围只有犬舍内的通道区域,因此员工必须人工作业,把狗推到墙边去,才能让狗从收容空间移动到通道区域。他们把这叫作“赶落水狗”。松崎正吉来到新的单位后,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导盲犬小Q 》(2004)剧照。
2001年4月,松崎刚调来熊本市动物管理中心(当时的名称)担任系长。而他首次亲临现场,就被眼前的状况吓得腿软了。同事没有理会松崎,以熟练的动作开始实施作业。他们先把收容空间的墙壁朝通道推去。松崎也仿效同事,战战兢兢地使力。区隔收容空间的墙壁发出金属碰撞声,沿着天花板上的轨道动了起来。
隔墙下方三分之一是不锈钢板,上方是铁栅栏。把这道隔墙朝通道推动,收容空间就会愈来愈狭窄,让狗不得不挪动位置。有些狗察觉异状,狂吠起来;有些狗压低身体,试图停留在原地;有些狗全身发抖,东张西望;有些狗眼光涣散,当场失禁;有些狗抵抗着节节逼近的墙壁,想要把它推回去;也有一些狗好似要出发散步,踩着轻盈的步伐主动朝通道走去。
即使不愿意,松崎也看到了铁栅栏另一头的景象。每只狗的反应都不同,但它们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了。想到这里,松崎的心脏跳得更是剧烈,背脊顿时发凉。他连自己的手究竟有没有在施力都感觉不出来了。他差点要和铁栅栏另一头抬头仰望的狗四目相接,于是反射性地别开视线。
这个管理区自从1983年改建以来,已经使用了将近十八年。设施已经老旧不堪,作业实施起来相当不便。沿着轨道移动的隔墙与犬舍的墙壁之间有约三厘米的缝隙,如果不小心翼翼地推动,会夹到小型犬和体形纤瘦的狗的脚。
为了避免这种情形,松崎旁边的职员把一根棒子伸进不锈钢板附近的小窗来诱导狗群。这是为了让这些即将步入生命终点的狗至少不要被夹住受疼,然而狗不可能明白人类的心意。混乱加剧,狗群发出几乎是惨叫的哀号。
松崎勉强克制住想要掩住耳朵的冲动,慢慢地继续推动隔墙。所有的狗都移动到通道以后,通道其中一边的墙壁就会自动移动。这时也必须继续用棒子赶狗。职员们联手合作,驱赶狗群。等在前面的,是散发出暗淡光泽的不锈钢箱子。
把所有的狗都赶进去以后,一边确定不会夹到狗的脚或尾巴,一边关门。收到确认完毕的指示,铁门关上,内部呈密闭状态。
砰!
这是隔绝生死的声音。
按下控制室操纵面板上的红色按钮,二氧化碳便会注入不锈钢箱子。职员们在门前合掌膜拜。松崎也紧紧地闭上眼睛,拼命合掌。箱中传来狗的吠叫声,还有断续的哼唧声。可是短短几分钟后,叫声就变成了急躁的刨抓声。
咔咔、咔咔、咔咔……
狗刨抓不锈钢地面的声音在整个动物管理区回响。注入二氧化碳后五分钟,调至最高浓度的二氧化碳让狗窒息,终至死亡。不锈钢箱子里偶尔传出“叭哒”“咚”的沉重声响。承受不住呼吸困难的狗陆续倒下,身体撞在墙壁或地板上。没过多久,动物管理区变成无声的世界。
毒气箱内部的二氧化碳彻底清除后,结束的信号灯亮起。松崎在同事的催促下从确认窗向内窥看。不锈钢箱中只有一只灯光幽暗的电灯泡。箱子里,狗层层叠叠地倒成一片。松崎第一次看到这种情景。即便如此,他还是明白这些狗再也不会动弹了。
确定安全后,职员把铁门打开,动手解下狗身上的项圈。取下项圈的作业结束后,还留有体温的动物躯体被倾倒进焚化炉。完成作业,松崎离开动物管理区,看见通往办公室的水泥坡道反射着白光。刚萌发绿芽的樱树树枝在南国的强烈阳光下平静地摇摆着。风轻柔而温暖。新的一年才刚开始,熊本马上就要从春天进入初夏了。对松崎这个土生土长的熊本人来说,这是已经体验过几十次的、理所当然的风景。
然而,现在它看起来有些不同了。他用自己的这双手,平白无故地剥夺了无辜动物的生命。跨越界线的感觉。“再也回不去了。我再也不是以前的自己了。”这样的想法充塞了他的整个胸膛。
然而从今天起,这就是自己的工作……尽管不愿相信,但这是千真万确、不可动摇的事实。一股说不出是眩晕还是恶心的不快感笼罩了松崎。
《忠犬八公物语》(1987)剧照。
调到这个单位以前,松崎在熊本市动植物园当了十四年的兽医。松崎会成为兽医,有很大一部分是受到开兽医院的祖父和父亲的影响。在兽医院诊疗的对象中,家畜与宠物约各占一半。从小时候开始,诊疗室和手术室就是松崎的游乐场之一,父亲也从来不禁止他出入这些地方。不知不觉间,在动物园工作成了松崎的梦想。
松崎从鹿儿岛大学农学院兽医系毕业以后,通过了熊本县与熊本市两边的公务员考试。当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熊本市,因为这样才有可能进动物园工作。他辗转待了几个单位,后来终于成功调到动物园,一偿夙愿。所以对松崎来说,每天的工作都非常充实。
在动物园,松崎负责各种动物的健康管理和治疗。除了狮子、老虎等猛兽以外,大象、长颈鹿等大型动物,其他的哺乳类、爬行类、鸟类,全是他照顾的对象。每一种动物习性都不相同,但动物园里饲养的动物都有一个共通点。
它们绝对不会向人示弱。对野生动物来说,如果暴露身体的异状,很有可能招来生命危险。所以即使有点不舒服,动物也会隐瞒,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愈是不舒服,就愈努力去隐瞒,因此很多时候等到人类发现情况明显不对劲时,已经回天乏术了。
所以对于动物园的兽医来说,每天的健康检查都伴随着紧张。食欲和排泄物的检查是最基本的,体毛、爪子的质感,鸟喙的色泽变化,不起眼的小动作,等等,任何变化都不能放过。动物园的兽医每天都在如临大敌的气氛中持续观察和诊察。
即便如此,动物还是会生病。兽医会尽全力治疗动物。为了拯救动物的生命,不停地做出最好的判断和行动。身为一名兽医,这是理所当然的事。然而有时候即使全力以赴,症状依然不见好转,有时候甚至查不出动物死亡的原因,那种时候的无力感,真是会让人沮丧到家。失去了无可取代的生命。松崎认为为了避免重蹈覆辙,从这样的经验里得到教训是兽医的职责所在,他秉持着这样的信念执行每天的工作。
对这样的松崎来说,动物管理中心的工作完全属于未知的世界。他以前就知道动物管理中心,但从来没有实际前来看过。他能够想象的,顶多是那是捕捉流浪狗并加以扑杀的机关。
如果说动物园的工作是光明的,那动物管理中心的工作就是黑暗的。他知道那里也有像自己这样的熊本市公务兽医,可是很少有人会想主动调去那里。他只能事不关己地想,那一定是个很严苛的单位,却从来没有料想过,自己会有在那里工作的一天。
收到调职令的时候,松崎还抱有一丝期待。熊本市的职员在录取时分为行政职、专门职和业务职三种。负责现场工作的主要是业务职的职员。自己是专门职,又是系长,应该不用参与扑杀的现场工作吧?然而他一上任,这样的期待就被彻底粉碎了。
立刻停止扑杀动物
第一天到新单位上班,松崎立刻去了动物管理区。被收容在那里的狗一看到他,立刻摇着尾巴向他撒娇。它们与松崎自己家中被当成家人般疼爱的爱犬没有任何不同。“真的要杀掉这些狗?”松崎问,没有一个员工愿意答话。
如果是因为有可能危害到人类,理由明确,或许还可以视为公务上的职责,勉强去理解。可是在这里,健康又亲人的狗毫无理由、轻而易举地遭到扑杀。看到眼前有生命待援救,伸出援手是理所当然的行为。这是松崎的常识,但他的常识在这里被彻底颠覆了。
扑杀一星期执行两次,星期二和星期五。扑杀的日子就像每星期的垃圾回收日般到来。作业从早上8:30开始,焚烧作业约在11:30结束。焚化炉的烟囱不知为何,只有一开始会冒烟。晴朗的日子烟雾袅袅,还会高高地升上天空;可是下雨的日子,应该是因为湿度的关系,烟雾会沉重地朝四周扩散。
第一次执行扑杀的当天晚上,松崎几乎无法成眠。即使到了隔天,自己杀害的狗的身影也不时浮现脑海,令他忧郁沮丧。即使如此,随着时间过去,他还是勉强稍微振作起来了。然而三四天之后,扑杀日的早晨又来临了,他根本无暇去重振精神。松崎再也无法熟睡,他觉得这样下去,自己真的会因为睡眠不足而患上忧郁症。
可是他没办法逃离这个工作。收容车回到动物管理中心了。车上载的是从市内各地抓来的狗。虽然有些狗外表就像流浪狗,但也有很多狗戴着项圈,一看就知道是有人养的。捕来的狗,会在这里收容一定的时间。在这个中心,收容时间只有四天左右。这段时间里市政府的告示栏等地方会贴出公告,列出捕获的地点和狗的特征,告知饲主宠物正被行政机关收容。可是饲主在收容期间前来领回狗的例子少得惊人。
《忠犬八公物语》(1987)剧照。
如果设施尚有空间,就可以延长收容日数,可是这里实在没有多余的空间了。待收容的动物每天源源不绝地从市内各地被送来,为了挪出空间收容新的动物,只能把收容日期较早的狗依序送进毒气箱。
“我有个提议。”2000年冬天,松崎向熊本市动物管理中心的所长渊边利夫报告说。渊边在同年4月调来东区小山的这个单位。接到调职令时,渊边内心一片黯淡。对于公务兽医来说,这里是每个人都避之唯恐不及的单位。因为是所长,决定权也大,但是在市政府里的等级,顶多相当于课长而已。虽然也不是有人说了什么,但渊边还是禁不住认为自己被贬职了。
新的单位位于熊本市市中心东边十五公里左右的地方。从县道转弯,前进约两百米,再爬上一条狭窄的坡道,就到了动物管理中心的入口。这块土地没什么高低起伏,却被命名为小山,是因为熊本市内整体来说地势平坦,除非去到阿苏山附近,否则皆是一片平原。小山上只有一幢办公用的平房,以及一个老旧的动物管理区。看到管理区后方耸立的烟囱,渊边的心情更是忧郁了。
他在职员带领下,第一次进入动物管理区内部。收容了许多猫狗的空间早上应该被清扫过了,却仍弥漫着一股恶臭。地板因为洒过水而一片潮湿。那里有的只是一个被冰冷的水泥墙包围的空间,连条毛巾或毯子都没有。虽说熊本气候温暖,但因为邻近山地,早晚温差很大。隆冬时节,有时晚间的最低气温直逼零摄氏度;到了2月上旬,有时还会积起薄薄的一层雪。职员说:“每年都会有几只狗被冻死。”
明明是春天,晒不到阳光的设施内部却让人冷到了心坎里。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害怕,许多动物都面露不安,全身抖个不停。渊边无法正视这个情景。别说是这一幕了,光是看到在市内被捕获后送到中心的狗从车上被赶下来的场景,他就觉得整个胃都揪住了。
被收容在动物管理区的是性格温驯的老狗、看到人会摇尾巴的狗,还有天真无邪的小猫。每一只动物看起来都是那么可爱可亲,然而它们全是人类认为不需要的动物。这个现实实在是太可悲、太残酷了!一想到这里,渊边的胸口真的痛了起来,他只能垂下视线,折回办公室的座位。可是就算躲进办公室,他也无法找回心灵的平静。
《人狗奇缘》(2006)剧照。
“所长,您的电话。”一名职员从办公桌另一头招呼说。说是有市民打电话来,无论如何都要跟所长谈话。渊边刚接起电话,歇斯底里的怒吼就刺进了耳膜。
“立刻停止扑杀动物!”打电话来的人没有报上名字,就这样不停地怒吼。那咄咄逼人的口气让渊边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他握着话筒,想起他在调职前曾经听说,中心的工作几乎都是处理民众申诉。他静下心来,试着应对,却怎么也听不出对方申诉的重点在哪里。对方只是不停地要求“立刻停止扑杀动物”。
即使如此,站在机关单位的立场,渊边还是得做出一些说明才行。他告诉对方行政机关所做的处理,是法律所规定的业务,并说明这个设施目前的状况。然而这些解释反而给对方的怒气火上浇油。如果能回答他“好,我们立刻停止”,真不知道该有多好。渊边想着,却也只能拿着话筒听了三十分钟以上,直到对方说累为止。
“这类电话很多吗?”渊边询问转接的职员。职员说打电话来的是在县内经营动物保护团体的女性,每隔几个月就会打电话来,是常客了。虽然没有报上身份、姓名,但有几个显然是经常打来的。到了傍晚,前去捕捉流浪狗的职员回来了。原则上白天执勤时若是碰上任何问题,都必须向所长回报。这一天,一名职员来到了所长的办公桌旁。
“下午在进行捕狗作业时,有老人家骂我们是杀狗的刽子手。”渊边询问详情,职员说对方几乎是谩骂。这类事情绝不罕见。这也是渊边调来这里之前就听说过的事。在这里工作的职员,每年都会像这样被民众骂上几次。渊边站在所长的立场慰劳那名职员,但这根本无助于解决问题,只令他感到空虚。职员应该也是一样的心情。这样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渊边体认到这个单位面临的状况,比他所想象的要严酷多了。
最严重的是精神方面的问题。谁想干这种工作啊?这是在这里工作的职员最坦率的心情。他们对自己的工作一点都不感到骄傲。可是这差事又非有人做不可,所以倒霉地被派到这里的他们只好身不由己地干着这种事。职员们怀着这样的想法,满心期盼下一份调职令快点到来。
暮气沉沉的氛围弥漫整个职场。毫无理由地被扑杀的猫狗。为了面对这样的现实,职员只能扼杀自己的感情,这造成了心灰意懒的心态。可是这却是在这里工作的人唯一被允许的心灵逃避。渊边总算掌握到这样的现状,再次涌出这样的念头:即使只有一点也好,我想要改变这个单位!可是要达到这个目的,需要优秀的人才。
他立刻想到以前在动植物园工作时的属下松崎正吉。松崎个性开朗温和,不会强人所难,却富有决断力和执行力。不管是作为兽医还是公务员,资历都无可挑剔。如果是松崎的话,应该可以担任现场主任,领导整个单位。
渊边怀着这样的想法,在冬季的某一天把松崎找来。除了动物管理中心的现况,他也说明了虽然现场相当严酷,但他想要采取新的做法,以设法改善现状。松崎很同意渊边的愿景,可是他不清楚这个提议的前提是确定能把松崎调到中心去。因为在原则上,只有人事课才拥有公务员的人事决定权。所以松崎只说:“如果有机会,我想要试试。”
然后随着新年度临近,接到人事调动命令时,松崎恍然大悟了。这当然是渊边向人事课要求的结果。而另一个原因是,渊边自己也提出了申请。
零扑杀根本是痴人说梦
公务员一般来说,都重视多种职务的经历,也就是所谓的“职务轮调”,很多都会在三年到五年就更换单位。所以即使收到调职令,也没有人会惊讶。可是不少人会感到不知所措。
2003年春天,所长渊边利夫必须离开这个单位了。我不想杀害猫狗——虽然从事动物行政工作的职员不少,但从来没有人会刻意把这话说出口。然而每个人都在心里这么想。
想要改变这个单位。正因为顶头上司定下这个不动如山的方针,松崎正吉和松本充史才能够不受惯例束缚,提出崭新的点子,并采纳新的做法。即使如此,猫狗的扑杀作业依然在这个单位的业务中占据了极大的比例。明明是杀害动物的地方,凭什么叫动物爱护中心?被市民这样奚落,职员无可反驳。这就是这个单位的现实。
被绝望感侵袭,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即使如此,还是会发生一些令他们稍微涌出希望的好事,使他们勉强维持心灵的平衡,继续这份工作。上头的想法主宰了组织的方针,这一点无论是在行政机构还是一般企业都是一样的。如果新所长是热心投入动物保护的人就好了……松崎和松本如此祈祷着,迎接新的一年。
然后新的所长走马上任了。“松崎,我想问一下这份资料的情况。”松崎被叫过去,看到新所长手里拿着他前些日子交上去的文件。那是有关这里处理过的动物的统计资料,有捕获及收容数目、市民送来的动物数目、回到饲主身边的动物数目,以及成为领养对象、找到新主人的动物数目,还有在毒气箱扑杀的猫狗数目,等等。
松崎整理了前一年——2002年4月到2003年3月底的资料,才刚完成最新的统计数字。上面除了一年间在这个中心被扑杀的动物的具体数目,还包括了收容动物的返还率、生存率、扑杀率,可以说只要看过这份资料,就能够了解熊本市动物行政的全部。
“这资料每年都会公布吗?” “是的,我们每年都会把信息公开在媒体上。” “这样啊。可是今年不用了。”
松崎怀疑自己听错了。不用了,意思是不许吗?“呃,请问为什么呢?”结果新所长反过来问:“为什么要公开扑杀的动物数目?有什么理由公开会引来市民抨击的资料?”面对否定公开资料必要性的新所长,松崎的脑中浮现出几年前的事。
他刚调来之后不久,曾经调阅过以前的资料,却发现几个令人难以释然的地方。虽然有扑杀的数目,但是在收容期间死去的动物数目完全没有被计算进去。
有不少动物会在扑杀之前就死去。万一犬舍发生传染病,免疫力差的小猫小狗和老猫老狗有时候连扑杀都等不到,就会先病死。可是当时没有统计这些数字并记录原因的制度,也就是虽然叫作统计资料,数目却暧昧笼统。反正都会死——松崎感受到弥漫在动物行政现场的懒散氛围。生病或衰弱而死,与被毒气箱扑杀完全不同。可是这里不仅没有对两者加以区分,甚至完全忽视了前者。这个样子是不可能减少被扑杀的动物数目的。
因此他开始进行资料的彻底透明化。被当地媒体等报道后,有时会有市民惊讶于遭到安乐死的动物的数量之多,打电话来抗议。可是问题的根本在于不负责任的饲主。有的时候也可以透过市民打来的抨击电话,向外界倡导减少不幸动物的方法。松崎体认到了这一点,向新所长说明了公开资料的理由。
《人狗奇缘》(2006)剧照。
“除非市民了解到现实,否则不幸的动物不会减少。为了这个目的,必须继续公开资料。”然而新所长不肯答应。
“我不懂所长不允许的理由。除非听到理由,否则我不能停止公布!”但是不管怎么说服,新所长就是不肯点头。
在松崎看来,新所长对于动物保护一点兴趣也没有。当时与松崎一起在这个单位工作的许多职员都有相同的印象。新所长的愿景是什么,他的方针在哪里,新所长完全没有向职员说明这些,而且本人直到现在依然不肯发表意见,因此大家都不清楚他的想法。
“我得在这样的上司手底下工作吗?”一想到这里,松崎不禁感到绝望,同时危机感也逼近了。照这样下去,他们一直以来的努力将全部化为泡影。
主管的权限和影响力非常大。不论中坚和新进职员再怎么努力试图行动,也有可能因为主管不肯放行,陷入无能为力的窘境。松崎身为行政人员,不是完全没有这类经验,因此更是焦急了。只要稍有疏忽,可能就一败涂地了……也有可能让这个中心过去的努力全部白费,在短短几个月内又回到不断屠杀动物的那个时候。
“我绝对不允许这种状况发生!”松崎烦恼极了。最后,他还是向媒体公开了2002年的统计资料。新官上任就颜面扫地的新所长当然不会保持沉默。
“我都那样再三交代了,为什么你还是违背指示?” “那就给我一个可以接受的解释!”
松崎平常是个公认的好好先生,此时却毫不客气地顶撞新所长。这都是为了不让过去的努力白费。这样做也是为了身为领导部下的现场主任及公务员的自己。他想要拯救更多的动物,即使只多一只也好。他无论如何不能在此时放弃这个目标,绝对不行。他这么坚定自己的决心。两者的关系急速地恶化了。
春季是狂犬病的预防接种季节。新年度刚开始的约一个月,可以说是动物行政职员最为忙碌的时期。职员几乎每天都要前往市内各地的预防接种会场,有时候一天要跑两个会场,忙着为来自各地的饲主的爱犬接种。他们异于可以准时下班回家休息的公务员形象,在4月底5月初的连续假期结束之前,周末加班都是理所当然的。这是一段繁忙的时期。
可是对于喜欢现场工作的松崎来说,这绝对不是一件苦差事。对于新官上任就起冲突的新所长,只要把该确认的事情交代完毕,其余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必须一直待在外头工作,反倒合了松崎的意。而预防接种会场其实是推广动物保护活动的绝佳地点。比方说宣传宠物名牌的重要性、呼吁饲主预防爱犬走失。虽然时间有限,但这是一次可以对许多市民进行启发活动的好机会。
在这样的日子中,松崎的心情平静得近乎不可思议。不能指望上司。对自己来说,这是不可动摇的事实。像这样想着想着,他再也没有半点迷惘了。想要拯救不幸的动物。总有一天要打造一个不用扑杀动物的单位。当然过去他也一直这么想,可是现在的他很少再感到迷惘了。比如说,以前被人批评这只是理想的时候,他嘴上当然会反驳,然而同时脑中也会闪过扑杀动物的情景。
害怕地趴在冰冷水泥地上发抖的老狗、向人撒娇想要玩耍的和善的狗,为了把它们赶进毒气箱,用这双手推动可动式隔墙时的心情。终其一生,他应该都无法客观地说明这些吧。硬要说的话,那里存在的是“虚无”。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去感觉,他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可是这是自己被交付的工作。所以那一瞬间,他只能杀害这些动物。
在精神方面,他一定是踩在岌岌可危的边缘。可是动手的时候,自己的心是什么状态,连松崎自己都不是很明白。结束扑杀作业后,焚化炉会升起烟来。可能是今年的梅雨已经近了,湿度高的日子,烟在很低的地方就会缥缈无依地扩散开来。
“这种事真叫人难受。” “那些狗的饲主太不能被原谅了。”
他和松本及其他同事在办公室门口前的洗手台洗着手,彼此说道。虽然只有短短几句话,但意义重大。他知道这么感觉的不只有自己而已,身旁就有对此有共鸣的同伴,这对松崎来说是不可取代的心灵支柱。所以他没有工夫去犹豫。
现在必须再前进一步——至少半步也好。若非如此,这个单位将永远被嘲笑为虚有其名的动物“爱护”中心。就在这个时候,熊本县兽医协会联络了松崎。“可以请你在我们的会刊上写一篇文章,谈谈熊本市动物爱护中心在动物保护方面的努力吗?”
《导盲犬小Q 》(2004)剧照。
渊边被调来担任所长以前,这个地方一年扑杀的狗有七百至九百只。然而2003年春天整理的上一年度的资料显示,扑杀的狗只有不到四百只。会减少近一半,是因为走失的动物回到饲主身边的数目,以及被新饲主认养的数目增加了。
如果没有渊边、松崎、松本,还有赞同他们的职员及市民的协助,是不可能取得这样的成果的。
然而即使到了现在,一般人把动物爱护中心视为捕捉动物并加以扑杀的场所的印象还是根深蒂固。除了一般市民,在其他单位工作的熊本市职员、与动物行政关系密切的兽医协会的会员也几乎都这么看待动物爱护中心。所以松崎对于当地兽医协会对中心的努力感兴趣,觉得很欣慰。这是传达现状的好机会。可是光是传达现状是不够的。松崎认为要让更多人产生兴趣,必须有展望未来的计划并用“诉诸感情的事物”来表达这一愿景。
以零扑杀为目标——真的有可能吗?
姑且不论可能性,如果有人问他,目标是什么,答案只有一个。所以松崎刻意在标题中用了“零”这个数字。动物行政现场的公务员在公开场合使用这个字眼,应该是破天荒头一遭。
松崎在文章里报告过去的资料和事实,并坦诚地抒发身为一线职员的心情:扑杀动物的业务,对我们职员来说是一项非常痛苦的工作。我们也感到非常气愤,为什么不负责任的饲主违反“适切地终生饲养动物”的义务,烂摊子却要行政单位来为他们收拾?我想要设法减少扑杀。这里的职员每天都在思考,究竟该怎么做才能减少扑杀的数目?
为了减少扑杀,过去他们做出了什么样的努力?松崎详细介绍他调来这个单位的2001年4月以后,约两年多时间所推动的各项措施。将收容的走失犬资料附上照片刊登在网站上,并且在动物爱护中心举行熊本市兽医协会主办的“小狗认养活动”;此外,经判断适合成为宠物犬的成犬,只要有人愿意领养,就开放认养。弃养的原因与管教不当有着极深的关联,因此也开办爱犬管教教室,并提供个人电话咨询。
虽然只有短短两年,但回头一看,可以知道确实取得了不错的成果。即使光看生存率,这两年之间就从百分之二十增加到近百分之四十。公开宣布“好,我要做!”并且付诸行动,就可以有这么大的改变——松崎整理着这两年来的成绩,觉得获得了极大的成就感。
变化最大的是有人把宠物送来时的应对方式。即使对方说“我不能养了”,也不是唯唯诺诺地收下,而是努力劝说饲主:“就不能设法继续养下去吗?”“不能帮它寻找新主人吗?”有时候由温和的松崎动之以情,有时候由强悍的“大哥”松本以不惜斥责的态度面对。结果饲主送来的动物从2000年的四百只,减少到2002年的二百四十二只,减少了约四成之多。松崎虽然提到“现实没那么容易”,但还是主张只要能够从根本上改变饲主的意识(提升道德观),就可以减少被扑杀的狗的数目,即使零扑杀也不是梦。
新所长读了稿子以后,命令松崎改掉标题。理由是“零”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目标。可是松崎这回也强硬地拒绝了。问题不在于数字,这是一种意志的表明,昭告天下他们绝对要减少扑杀。所以这一点他绝对不能退让。文章引来极大的反应。
“什么零扑杀,根本是痴人说梦!”
不清楚动物保护现况的人自不用说,动物行政相关人员批评得尤其严厉。
“才不是梦。数字每年都在减少,只要维持下去,总有一天一定可以实现零扑杀。”
松崎反驳着,仍面带微笑。虽然距离口若悬河远得很,但他平静的语气让人感受到深沉的热情。不知不觉间,人们开始聆听松崎的话语,因此他很少受到彻底的批判和攻击。也有人乐观地鼓励他“希望总有一天真能如此”,不过还是没有人公开赞同他的“零扑杀宣言”。松崎内心也觉得在所难免。说老实话,他觉得顶多只能做到现在的一半。
这个时候,他的希望是设法把一年的扑杀数目减少到两百只左右。可是看看现状,就连这个数字也是个高不可攀的门槛。所以他觉得即使被嘲笑“看吧,什么零扑杀,天方夜谭啦”也完全无所谓。
他绝对要改变这个单位。为了这个目的,需要一个过去没有人敢说出口的坚定目标。
原文作者/[日]片野由佳 摘编/王菡 编辑/王菡 导语校对/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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