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的专栏中，我们介绍过日本推理鼻祖江户川乱步，提到这位日本推理界的老前辈，读者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推理作家。

但就像江户川乱步迷恋的“一人两角”设定一样，他本身也拥有多重身份，除了著名推理小说作家之外，推理导师、评论家、奖项创办人、狂热诡计收集者等等身份一同构成了完整的江户川乱步，在这些身份中，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与推理文化相关。

关于小说，国内已经出版过不少不同版本的乱步精选集，相信各位读者已经不陌生，关于他的生平，也有各种文章、视频做过普及，但是他的评论家身份，甚至是对于推理小说中各类诡计的狂热喜爱，这两个身份却只能从乱步散见于各杂志的评论、研究类文章中窥得一斑，不过目前，国内也已经出版过两本江户川乱步的评论集，一本是《幻影城主》，另外一本是最近新出的《诡计集成》。

今天，就让我们以不一样的角度，走近“多重身份”的江户川乱步。


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

通常来说，江户川乱步的小说可分为战前推理、战后推理和青少年推理三个阶段，战前推理是乱步在日本原创推理萌芽时期的一鸣惊人，战后推理是乱步积极改良自己的创作风格，从表达自我、充满猎奇的短篇转向更为大气、传播力更广的长篇小说，而青少年推理则是在功成名就之后，乱步开创性地将主要读者受众调整为青少年，旨在培养未来的推理作家和市场。

江户川乱步（1894—1965），原名平井太郎，日本知名推理小说作家。

这三个阶段也见证了江户川乱步的整个人生，更是见证了日本推理从无到有到迎来鼎盛的发展历程，由他塑造的名侦探明智小五郎，至今仍是日本最受欢迎的名侦探。关于小说家江户川乱步的成就，著名评论家傅博曾评价道：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

傅博作为资深推理研究者，可以说是直接受到了江户川乱步的影响，由他创办的杂志《幻影城》就引自江户川乱步的评论集《幻影城主》。他的这句评价非常完美地说出了江户川乱步对于整个日本推理的意义所在。

乱步之前的日本推理，几乎只有欧美推理短篇的翻译，没有原创的推理作家，而大洋彼岸的欧美，黄金时代正在来临。受西方影响颇深的日本可以说是在第一时间就吸收到了最前沿的推理文化，但苦于客观条件限制，只能隔岸看热闹。

1920年1月，明治、大正时期最大出版社之一的博文馆，创刊了综合杂志《新青年》，这是一本月刊，主要刊载鼓励日本青年向海外发展的文章，附录部分选择了欧美推理短篇。同时，举办推理小说征文大赛，字数限定四千字以内。

前面说到，彼时欧美推理正值黄金时代，且已全面进入长篇时代，四千字以内的推理小说即便对于短篇依然不够发挥，再加上都是新人写手，所以整体质量很差。不过原创推理的种子已经在此种下，通过不断地引进优秀作品和充满鼓励性质的征文比赛，日本推理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进步。

以上背景就是傅博所说的“时势”，直到1923年4月，新青年刊载了一篇堪称里程碑的日本原创推理短篇《两分铜币》，从此日本推理小说的时代正式来临。这篇短篇的作者，就是江户川乱步。

《两分铜币》，江户川乱步著，刘子倩译，新星出版社2011年5月。

《两分铜币》为何能够一鸣惊人呢？据说当时《新青年》的主编森下雨村读完后，怀疑是欧美推理小说的翻案，还请来了医学博士小酒井不木进行鉴定，小酒井不木当时在《新青年》撰写法医学相关文章，本身也是推理小说爱好者，结果读完《两分铜币》后大为赞赏，还撰写了一片推荐文。

值得一提的是，小酒井不木本身也受到了江户川乱步的感召，之后也开始创作推理小说，而自江户川乱步写出不弱于欧美优秀作品水准的原创短篇以后，日本的原创推理便如井喷一样发展，当然，那是后话。

虽说是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那为什么唯独江户川乱步是这个英雄？我们能在他的小说中找到的答案是——他是一个极具灵气的创作者。

而另一部分答案则是更为重要的底层逻辑，需要从他的随笔、评论文章中得到——在创作的同时，他阅读了大量的推理小说，并且始终在思考、总结。他确实具有天赋，同时也离不开最原始的热爱和日复一日的大量阅读。


成为幻影城主

乱步的随笔、评论文章其实数量不少，小说和评论兼修的作家数量并不多，在当时更是罕见。尤其在1950年之后，江户川乱步在各杂志、媒体上发表了大量文章。

在此之前，江户川乱步已经是成名推理小说作家，但现实世界并不如他笔下的侦探世界一样瑰丽、公平、回归理性、得到真相，恰恰相反，二战的到来让世界的秩序彻底颠覆，而在日本本土，大多数人也失去了理性，陷入癫狂之中。这让江户川乱步非常失望，他原本就厌恶现实世界，一心想在推理世界中获得快乐，而1940年至1950年间，日本政府全面禁止推理小说创作，这让他躲藏的避风港都岌岌可危，这一段时间内，乱步只发表了三篇冒险小说。并且这三篇冒险小说，还是戴着镣铐起舞，受到各方的监控。

战争结束后，日本普通民众的生活虽然受到极大影响，但乱步非常高兴，因为他终于又可以捡起对推理小说的热情了。1946年，乱步主持了一场“在京推理作家座谈会”，向在场作家讲述了长达两小时的《美国推理小说近况》，当时正值欧美推理的黄金时代，无数名作刚刚诞生，乱步通过欧美侦探小说的盛况，鼓励各位同行继续创作，为日本推理的繁荣贡献一份力量。此后，这个座谈会开始定期举办，一年后，正式更名为我们现在熟知的“日本侦探作家俱乐部”，第一届会长自然非江户川乱步莫属，侦探作家俱乐部成立时，也同时开始举办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

时至今日，江户川乱步奖和推理作家协会奖依然是日本推理文坛最具含金量的正规奖项，而这两个奖项，都出自江户川乱步之手。

在组织协会、聚拢作家、号召创作的同时，江户川乱步也积极撰写关于推理小说的研究评论文章。

《幻影城主》，江户川乱步著，王华懋译，新星出版社2013年6月。

《幻影城主》收录了乱步的众多评论和随笔，这本书大致上可以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自述，第二部分是评论，第三部分是研究。

在自述部分，乱步讲述了自己的青少年时代，以及如何与推理结缘的故事。江户川乱步丝毫不掩饰自己对于怪奇事物的喜好，比如侦探、迷宫、人偶、透镜、魔术……正是这些充满幻想性的事物和元素激发了他的好奇心，继而一头扎进了更为广阔的推理小说世界中。除了这些钟爱的元素之外，推理创作过程中结伴而行的好友、喜欢的作家也都在自述当中有详细的记录。

无论是兴趣、好友还是方向，都缺一不可，同为推理小说创作者，我在读到这一部分的时候心情非常激动，每一字一句都说到了心坎里。

《两分铜币》繁体中文译本的书封配图。


推理史上最著名的论战

《幻影城主》的第二部分记录了乱步大量阅读后的评论，评论文章是类型文学发展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当时的日本推理界可以参考现在的中国推理界，虽然原创小说在以年为单位不断地推出，但具有思考性的专业书评相当少。

评论类文章的意义在于：推广、普及、爱上。乱步的评论文中有大量基础性的普及文，如《侦探小说是大众文学吗？》《侦探小说的定义与类别》《日本侦探小说多样性》《日本侦探小说谱系》。这些高质量的评论既能对当时的出版市场和读者起到良好的教育作用，现在看来又是非常珍贵的历史记录。

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江户川乱步与另一位作家木木高太郎的论战，这场论战是推理史上最著名的一次论战，简而言之是两人在“推理小说”到底是“推理”重要还是“小说”重要产生了分歧，这个问题也是现在很多读者一直在讨论的。

作为狂热的诡计爱好者，江户川乱步认为诡计是推理小说之所以成为推理小说的唯一原因，所以诡计应该高于推理，而木木高太郎则认为推理小说并不等于推理谜题，如果小说层面优秀，也是成功的推理小说。

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两位推理大师只需要看一下七十年后的今天，书店里的推理小说是什么就很明显了。诡计之于推理小说的重要性不亚于水之于鱼，不然就不会出现1987年的新本格运动，新本格如今依然是推理小说最火热的流派，这其中有太多作品完全不顾文学性，只追求夸张、意外的诡计，这类推理小说受到这么多读者的喜爱，足以说明诡计的生命力有多强。而除了这些以诡计为主的推理小说，像东野圭吾、宫部美雪等以人性、文学性为主的推理作家依然占据畅销榜。

时间是最好的回答者，它告诉我们，一个类型文学想要不断迭代、进化、发展，一定不是某一种审美占据绝对主流，反而有争议、互相“较劲”，才能互相成就。

包括推理小说的类型、流派甚至什么是推理小说？这些问题我在写“悬疑之疑”专栏时，也在反复介绍，而江户川乱步在70年前就开始回答这些永不过时的问题了。

不管是不会过时的科普文章，还是与其他作家的激烈论战，这些文字记录都是推理史上无可取代的财富。

是推理作家，
也是最狂热的诡计收集者

以诡计为主的推理作家，往往都有一本诡计小册子，这本神秘的小本子记录了无数正在成型或灵光一闪的只言片语，这本诡计小册子就像魔术师的秘密一样，不会为外人道。甚至在一些推理作品中，还会出现诡计手册被人偷走而产生的杀人动机。

江户川乱步不愧是罕见的大师，他不仅收集了数量众多的诡计，并且将它们整理好之后全部公之于众。其中《幻影城主》收录了一部分，而另外一本《诡计集成》中，则几乎全部是诡计宝藏。

之前我们说，为什么江户川乱步是时势造英雄中的“英雄”？是因为他在时势来之前就做好了准备，并且这些准备工作在他成名之后也一直在持续。

推理作家和其他类型文学的作家有一个最大的区别，就是他必须看得多，阅读量是无法利用其他投机取巧的方式越过的门槛，也是不能用天赋、才情来弥补的基石。

主要原因有二，第一，只有阅读了大量的推理作品，才能有效避免重复、撞梗，毕竟花费大量精力写出一本别人早已写过的诡计，哪怕写得再好，也不会有人买账。第二，在阅读大量诡计的过程中，自己对于诡计的审美得到了提高，有助于诡计的构思。

据说范达因在写侦探小说以前，因病疗养了两年左右，他利用这段时期阅读了国内外两千本侦探小说。今村昌弘在写《尸人庄谜案》前，也集中阅读了大量推理小说，才敢真正下笔。

江户川乱步不仅大量阅读，对于诡计收集整理还有异于常人的执着，比如关于密室诡计。在乱步之前已有两位专攻密室诡计的推理作家做出了密室讲义，最著名的当属约翰·迪克森·卡尔在《三口棺材》中的“密室讲义”，克莱顿·劳森则在《死亡飞出大礼帽》中的“勿发问”一章中，对密室讲义进行了增补。而乱步在两位作家之上总结出了更全面的密室讲义，并且贴心地表记出了哪几条是符合卡尔或劳森的分类，哪几条是自己增补的。这一部分在幻影城主和诡计集成中都有收录，相比起卡尔在小说中植入的初版“密室讲义”，乱步的密室讲义是纯粹的理论研究类文章，喜欢密室诡计的读者会获得极大的享受，对于有志于创作密室推理小说的作者来说，我认为这一部分就算不能背出，也应该放在案头随时翻看查阅。

《诡计集成》作为国内首次引进的专注江户川乱步诡计评论、研究文章集结之书，是非常珍贵的名作家诡计手册，第一部分“江户川乱步破案笔记”就是他对于各种诡计的研究和整理。如意外的罪犯、奇异的凶器、密室诡计、隐藏的方法、无面尸等，每一部分都做了尽可能详细的阐述，基本上已经把到当时为止所有使用相关诡计的推理小说都一网打尽了。

《诡计集成》，江户川乱步著，陈冠贵译，中译出版社2022年4月。

虽然江户川乱步在撰写这些研究文章时是1950年左右，在此之后，推理小说又有了两轮爆发，分别是社会派推理和新本格推理，但大家不要觉得乱步整理研究的这些诡计陈旧或者过时，要知道，推理小说发展到1950年，古典本格时期已经走过了从无到有再到鼎盛的完整过程，虽然乱步不可能在文章中预见社会派的崛起，叙述性诡计、设定系推理等流派的火热，但足以代表当时最前沿的推理研究，而作为我们今天的读者来说，这样的研究也并不过时，相反，它能让我们最快速地了解整个推理小说世界的基础——本格推理的诡计是如何发展、演变以及遇到瓶颈再寻求突破的。

现在的推理圈流行一个梗，说本格推理是在密室里杀人，新本格是杀了人之后再盖一座房子。这个例子能够非常形象地说明新本格在密室诡计上遇到瓶颈后绞尽脑汁地突破。但杀了人之后在上面盖一座房子——这个诡计早在江户川乱步的这本诡计集成中就已经被收集过。

相比起第一部分的诡计笔记，《诡计集成》的第二部分“江户川乱步的犯罪心理笔记”同样精彩纷呈，从中可以收获到很多悬疑世界的入口，以及各种悬念变种的分类，比如乱步钟情的“变身愿望”、拥有无限可能的“奇异动机”、无数名作挑战过的“暗号技法的种类”、“指纹小说”、“法医学与推理小说”等等，每一篇都是详实的相关领域讲义。

作为推理小说创作之路上的前辈，如今也是推理评论的前辈，江户川乱步一直是我最喜欢的三个推理作家之一，读他的小说，我们可以忘记世俗的一切烦恼，全身心投入到他所创造出来的世界中去。而读他的评论，仿佛会看到那个世界的背面，它是如何运转，有哪些规则，是另一种享受。

当然，如果你也是一个创作者，那么江户川乱步的评论研究，或许还会告诉你，如何更好地创造出一个新的文学世界。

撰文/陆烨华 编辑/李永博 青青子 校对/陈荻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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