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张哲
《米纳里》(2020)剧照。
《米纳里》如预期的那样,出现在奥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男主角、最佳女配角等重要奖项的提名名单里,但未见于最佳国际影片的提名名单。奥斯卡通常会让电影相对自由地竞争,相比之下,金球奖则以爱给影片分类和归类而著称——半个月前,它将最佳外语片颁给了这部聚焦美国韩裔移民家庭故事的电影,令它错失角逐最佳影片的机会,引发许多从业者和观察家的强烈批评,他们指控金球奖存在种族歧视。
那么,《米纳里》究竟是一部什么样的电影?为什么关于它如何分类,会牵动许多人的敏感神经?
《米纳里》(2020)剧照。
乍一看,《米纳里》很韩国。主要角色都长着一张韩国脸,大部分时间说着韩语。夫妻俩在20世纪70年代从韩国移民到美国加州,十年后在丈夫的主导下又举家迁往阿肯色州,那个一度被称为“机会之地”的地方。
剧情正是从此展开。丈夫雅各布不甘在加州做机械式的重复工作,渴望抓住机会成功一次,白手起家实现美国梦:买一块地种韩国菜,卖给人数剧增的韩裔移民。而妻子莫妮卡则对新家不满,她只希望全家人安稳度日,尤其是七岁的幼子有心脏病,需要住在医疗设施方便的加州,而不是荒凉的阿肯色州农场。
尽管《米纳里》总体上是一曲情感温柔、充满生活化细节的田园之歌,但观众也能感觉到上述矛盾横亘于这对夫妻间,暗涌,加剧。有的解读认为,莫妮卡将家庭、特别是儿子视为人生头等大事,体现了一种重视家庭的东亚传统文化,这和一心实现美国梦、为了个人成功宁愿放弃妻儿的雅各布格格不入,后者代表的是一种美国精神。其实这样的理解既不甚了解东亚文化,也不甚了解美国文化,是一厢情愿的误读。
只要深入一些观察,不难发现这对夫妻的价值观冲突总体上无关乎文化、种族、宗教。《亚裔美国的创生》提道,“在冷战期间,那些实现了‘美国梦’的亚裔美国人被称为‘模范少数族裔’。”这或许是雅各布如此渴望成功的心理驱动力。但痛骂“韩国人真是永远都不能信任”,并不等于雅各布自己已经完成了内在的美国化。他长期履行给自家人寄钱的长子义务,惩戒儿子时会拿木棍家法伺候,且声称“美国人爱信些鬼东西,我们韩国人有脑子”,可见尚未完全在精神上皈依美国文化。他的雄心壮志未必是美国价值观所赋予,倒很可能是出于某种中年危机,目睹那些公鸡仔因为“无用”被人道毁灭,因而加深对成功的偏执渴望,对一生一事无成的焦虑和恐惧。《北京人在纽约》的著名台词“美国只相信一件事情,成功或是失败”,或许只是局外人对美国的粗浅理解;《三国演义》里所谓“大丈夫处世,不能立功建业,不几与草木同腐乎”,何尝不是异曲同工。
反过来,莫妮卡家庭优先的价值观也非东亚特色。美剧《小谢尔顿》有类似剧情:谢尔顿的父亲乔治得到了一个在大学当教练的工作机会,待遇优厚,但那所大学在别的州。乔治本希望藉此改善生活条件,同时让事业上升一个台阶,但妻子玛丽则无法接受,她认为如果真为孩子们着想,就不应该离开得州。矛盾一度相当尖锐,最终乔治放弃了机会,因为他内心也认为家庭和孩子比事业更重要。“在关心国家、社会、他人之前,先要关心和爱护自己的家人。”正如林达在《美国公民教育第一课》里曾提及的,美国公民的基本条件就是重视家庭价值。
所以,雅各布并未真正脱韩入美,莫妮卡也不是纯粹的韩式脑回路。他们都是那种试图保留一些自己民族文化的烙印,又努力接受新国家的文化同化的移民。不必因为《米纳里》故事的移民背景,就刻意将他们的矛盾上升到美韩(或美亚)两种文化的矛盾。事实上,它就只是普世的、无法避免的夫妻矛盾而已:一对曾经共唱情歌的爱侣,却在婚后的岁月里志趣各异,分歧日增。
外婆纯子和外孙大卫在片中更抢眼。风趣的互动贯穿了这对角色从生疏到亲密的关系变化,也展示了两种不同文化在移民家庭里的激烈碰撞。
大卫生于加州。尽管莫妮卡声称大卫不是“美国孩子”,而是“韩国孩子”,但观众很清楚,二代移民大卫是美国化的,对韩国则只有粗浅的印象。1968年1月30日,美国《移民与国籍法》生效,此后移民到美国的韩国人剧增。1970年,美国有6.9万名韩裔,1980年升至35.5万名,1990年已达79.9万名。然而韩裔与美国其他族裔未能恰当融合,再加上韩民族本身民族性等因素,美国社会对韩裔移民出现过仇视情绪。1992年加州洛杉矶暴动中,这种反韩裔情绪达到了高峰。
所以当上世纪80年代纯子从韩国空降至女儿在美国的家时,加州男孩大卫对这位外婆的排斥未必没有受到社会潜在情绪的影响。用他的话来说,外婆“一股韩国味”。这童言无忌的直率表达当然可以实指纯子身上那些韩国食物(辣椒粉、鳀鱼)的强烈气味,但也很容易联想到更广义的方面。
那么,什么是那时美国人印象中的“韩国味”呢?看看纯子的言行便知大概。她不识字,穿男式裤衩,爱玩花牌且边玩边飙脏话,看比赛时会“哎一古、哎一古”(아이구,感叹词,类似汉语的“哎呀”)喊个不停。她粗俗、直接、没有边界感,会朝外孙泼水,或者开玩笑地踹他一脚。她不懂美国的生活之道,不会烤饼干,不认识风行一时的饮料“激浪”,不知道在公共场合说“快看那个大胖子”是不礼貌的。
大卫对纯子给出负评“她不像个真的外婆(She isn’t like a real grandma)”,纯子却因耳误,欣然自喜地回答“你喜欢外婆?谢谢你!(You like grandma? Thank you!)”编剧略施小计,用文字游戏设下一段美丽的误会,却也反映出大卫的真实心理,即纯子不像个真的外婆——主要是不像个美国外婆。
美国外婆的形象在大卫心里,很可能是约等于白人外婆的。即使包含了少数族裔外婆,她们的言行至少也要符合美国主流文化。有趣的是,《小谢尔顿》里谢尔顿的外婆,一个在民风和阿肯色州同样传统、保守的得州生活了几十年的白人女性,反倒和纯子有某些相似之处:狡黠、好赌、不屑于女儿的基督教信仰,是所在社区中的另类。谢尔顿的外婆是该剧极为鲜活的角色之一,她打破了人们对所谓美国外婆、白人外婆那种毫无想象力的期待。也只有当这些刻板印象被真正抛弃时,类似纯子的新移民才能更平滑地融入美国社会。
雅各布和莫妮卡的矛盾不是根植于文化、种族的鸿沟,纯子看似韩味十足的言行也并非不能被美国文化所容纳。正如身兼导演与编剧的李·以萨克·郑所说,《米纳里》之所以吸引人,在于它能唤起所有观众的感同身受,而与美国或韩国的文化身份无关。片中的确出现了白人小孩针对大卫姐弟的歧视性言论,例如说大卫的脸很平,或者问韩语的发音是否类似“Chinga-chinga-chon chama-chama-choo”。但这些都属于因为不了解犯下的过错,白人小孩并未排挤或霸凌大卫姐弟,而是主动和他们做朋友。成人世界也一样:在保守的阿肯色州乡下,雅各布和家人没有因为种族身份遇到恶意的对待,反倒被韩裔客户狠狠坑了一次。
有的批评家认为这美化了现实,其实按郑的解释,这些剧情是描述性的,毕竟该片主旨不是批判种族矛盾。但在戏外,《米纳里》的遭遇却和种族歧视牵扯颇深。这部美国公司出品、导演与大多数主演都是美国人、发生在美国的、关于美国公民的电影,被划分在金球奖“最佳外语片”而无法进入“最佳(剧情类或喜剧/音乐类)电影”单元一决高下。尽管金球奖自有其规则,比如一部电影必须至少有50%英语对白才能入围最佳影片,但追溯先例,《无耻混蛋》和《通天塔》没有达到50%的门槛也曾被提名为最佳影片。因此,韩语过半的《米纳里》的遭遇引发了人们——特别是亚裔电影人——关于种族主义、关于亚裔歧视的强烈谴责。
《亚裔美国的创生:一部历史》的作者李漪莲曾指出,亚裔美国人在美国的生活中仍未实现完全平等。“一些亚裔美国人群体被贴上‘优等的亚洲人’(good Asians)的标签(如‘模范少数族裔’、‘名誉上的白人’、文化中间人、忠诚的公民),而另一些人则被贴上‘劣质亚洲人’(bad Asians)的标签(如永远的外国人、宗教他者、不可同化的难民、间谍、恐怖主义者、内部的敌人)。”无论这是否准确描述了亚裔美国人当前的处境,至少《米纳里》的金球奖遭遇触及了亚裔电影人心底那块名叫“永远的外国人”的敏感区域。《别告诉她》导演王子逸说《米纳里》是自己2020年看过最美国的电影,她呼吁修改电影奖那些过时的规则,因为它们把美国人只定义成讲英语的人。普利策小说奖得主、越南裔作家阮越清也提出类似的问题:“哪些语言可以被视为美国语言?会说英语以外其他语言的人可以被视为美国人吗?”
重点在于“外语”,即“外国的语言(foreign language)”。既然美国联邦法律中并没有将英语定为官方语言,那么对使用韩语的韩裔美国人来说,韩语是外语吗?2019年,《罗马》在奥斯卡引发类似争议:对于数百万时不时使用西班牙语的美国人来说,西班牙语并不是真正的外语。因此在当年晚些时候,奥斯卡将“最佳外语片(Foreign Language Film)”这一类别改为“最佳国际长片(International Feature Film)”,并作出定义:在非美国地区主要制片的以非英语对白为主的长片。《米纳里》不符合此定义,因此没有像韩国电影《寄生虫》那样同时提名最佳国际长片和最佳影片,只提名了后者。不知道这是否可以让美国亚裔电影人接受,问题是,上述规则的改动又导致了新的“政治不正确”:那些以英语为官方语言的国家——比如英国、加拿大,特别是尼日利亚这样的小国——吃了大亏,他们此后只能选送非英语影片参加奥斯卡。
看来,无论金球奖还是奥斯卡,奖项的规则还会不时调整,以符合不同时代的新知。当风波过去,将来人们回顾影史时,或许会意识到《米纳里》提醒了观众,成为一个美国人的条件无关乎你的外表或者出生地,甚至也无关乎你是否成功。但更重要的是它提醒了观众,成为一个人意味着什么:依赖、温柔、野心、自我牺牲、挫败感、孤独和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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