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10月5日,瑞典文学院在斯德哥尔摩宣布,将2023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挪威作家约恩·福瑟(Jon Fosse),以表彰其在文学上的成就。瑞典文学院的颁奖词称:“他用极具创新意识的戏剧和散文让无法言说之事物发声。”(for his innovative plays and prose which give voice to the unsayable.)
北欧,曾经是剧作家闪耀的摇篮,包括世界范围内拥有极大知名度的易卜生、斯特林堡,再到获得过诺奖的比昂松,以及诗人与剧作家身份并存的帕尔·拉格维斯特和哈尔多尔·拉克斯内斯等等。
然而,近几年,这个曾经在诺奖历史初期拥有大量获奖作家的国度却有些被人们遗忘,在每年临近诺奖公布的日子里,人们讨论的是那些世界范围内拥有最多读者的小说家,在普通的日子里,人们阅读的是那些有着更前沿的社会话题度的文学作品。直到昨天晚上,诺奖委员会的发言人公布了2023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名字——约恩·福瑟,北欧剧作才终于重新回到了公众的视野。
约恩·福瑟
约恩·福瑟:我是谁?
“约恩·福瑟?谁是约恩·福瑟?无论从哪个角度来审视,约恩·福瑟其人都是由三个方面组成的:他既是一个普通人,也是一个公众人物和写作者。作为普通人的他与芸芸众生一样,有着自己卑微的,或快乐或不快乐的人生,作为公众人物的他,为某些人所知,但也有人从未耳闻;而写作,则只属于写作本身——与其说这是一种身份,毋宁说是一种行为。这种行为既不与作为普通人的他,也不与作为公众人物的他相重叠。可是,那么,我到底是谁呢?约恩·福瑟,应该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这是约恩·福瑟对自己的一段自述,在不少人昨晚还在诧异获奖的约恩·福瑟到底是何许人的时候,福瑟自己早已经在另一个维度思考过这个问题——我到底是谁。而这个诘问也是福瑟戏剧中缠绵出现的一个主题。即使他现在已经在北欧获得了极大的声誉,在挪威拥有约恩·福瑟基金会和一系列与他相关的文化典礼,但是在福瑟看来,自己仍旧只是“一个来自挪威西部乡村的奇怪的人”。
1959年9月25日,约恩·福瑟出生于挪威的海于洛松,童年时期的他经历的是一种典型的北欧式成长环境,在这个冰冷地区环绕着的是寒冷的气温、干净到令人乏味的天气、安静的环境以及猛然爆发式的音乐。
童年时的约恩·福瑟经常骑着作为当地人主要交通工具的自行车驶过乡间小路,同时身上还带着用于乐团排练的吉他盒。如果那个时候有人问这个小男孩,“约恩·福瑟是谁”,他一定会回答你约恩·福瑟是这个世界上最杰出的艺术家,留着当时全地区最长头发的这个小男孩认为自己充满了艺术天赋,对未来也充满了信心。
位于挪威的福瑟客厅(Fosse-Stova),挪威语译者林后供图。
给约恩·福瑟带来重大改变的是一场事故。那个时候他刚刚7岁,在那场事故里摔倒的他手臂向外大量喷涌鲜血,如果不是及时送到了医院,福瑟极有可能因此而丧生。事后福瑟回忆起这段“濒死经历”的时候,认为这是给他带来重要影响甚至构成他艺术家特质的一部分,他说,那个时候感觉自己坐在某个地方,安静地看着家乡的一切。而在北欧社会的环境中,如果你对安静产生了兴趣,想要拥有静谧的沉浸体验的话,那么社会环境为你提供的就是水到渠成的氛围。
同样也就是在七八岁的年龄,挪威的孩子们已经被父母们允许独自乘船出海,于是,福瑟和其他人一样,经常乘着船停留在北欧的峡湾中,在寂静的海面上观看着包裹在家乡村镇上的蓝灰色,聆听着海风中若隐若现的声音。北欧的自然环境与社会氛围似乎天然地就具有这样一种牵引力,能够将人不自觉地带入那个言语之外的沉默境地,让人们感受到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许多寓居在沉默中的时刻与意义,它们拥有着深邃且在人类历史中不曾改变过的某种本质,但言语似乎永远无法触及它们,就如同无法用肌肤触碰的雪花一样,当话语触碰到它们的一刹那,它们就会在空中飞散。
于是,在约恩·福瑟的戏剧中,我们最经常能见到的文字,就是不连贯的短句,以及不停出现的静场。
在寂静中等待
男人:
你知道我
(突然停下来不说了)
女人:
(羞怯地看着他。)
我们一定要在一起
我们都深知这一点
很久很久了
一定不可以让时光虚度
我们已经彼此想念很久了
可我们谁也不敢
承认
(静场。她无法压抑自己,继续说下去。)
这是福瑟的戏剧《秋之梦》中的一段人物对白。这段对白能够简要地概括福瑟的戏剧风格。福瑟经常运用静场来中止人物的台词,从而让戏剧中的人物陷入沉默,表现出一种无法彻底言说的状态,同时,简短的句子不会让这些人物变成看起来吞吞吐吐的状态,而是让对话成为一种引导,让观众和阅读者一同被戏剧中的人物带入沉默的境地。因此,在福瑟的戏剧中,即使人物们在互相交流,在交织着发生故事,但整个戏剧的中心并不是戏剧性的冲突,而是人物们在无法言说的状态中所呈现出的一种孤立状态。
为了强化这种孤立状态,福瑟还喜欢在戏剧创作时使用大写字母,比如诊所(The Clinic)、海岸(The Beach)、面包师(The Baker)等等,利用这些大写名词来让戏剧中出现的人物或场景具有一种特指的普遍性,让它们在戏剧中既作为实在的场景的出现,又具有不在场的意味。
以上面提到的福瑟的代表作之一《秋之梦》为例,在这个剧作中,主要人物之一的“男人”其实是不在场的,整个剧作由各种回忆的片段拼贴而成,由情人、母亲、妻子等角色通过回忆来呈现出一个男人的形象,让这个承载了戏剧悬念的主要人物以不在场的方式出现,并且以模糊甚至矛盾的形象以及断断续续的静场方式进入观众的内心,刺探着人们内心经常被忽视掉的另一部分的生活理解。
位于挪威的福瑟客厅(Fosse-Stova),挪威语译者林后供图。
而在福瑟的其他代表性作品中,《名字》讲述了一对即将生孩子的年轻夫妻想要搬去与女方的父母同住,结果沟通失败的故事;《夜之歌》的主角同样是一对即将生孩子的年轻夫妻,其中男方是一位被出版社不断拒绝的失败作家,而女方则对他的长期失败心生厌倦;《我是风》讲述的是两个男人一起乘船出海,直到最后其中一个男人投海自杀。他的其他剧作仅就故事情节来看更加简单,《有人将至》的故事就只是一对夫妻买下了新房子,然后卖给他们房子的年轻男子前来拜访他们,夫妻二人对生活的焦虑和不确定性通过戏剧投射在这个年轻男子的身上,而这对看似即将迎来新生活的夫妻能够真正挽救自己的生活却不得而知。
福瑟的译者邹鲁路曾经在采访中提到,在《有人将至》准备在上海排练演出的时候,演员第一次看到剧本后感觉这个剧里的人物太容易演了,但直到排练了两三次后才发现想要演好福瑟的戏剧相当困难。事实上这也一直是福瑟的戏剧留给导演和演员们的一个难题。福瑟戏剧的最大特色就是触及不可言说的境地、以此砸向人们内心的黑夜,而这考验着演员每一句台词的神态甚至是没有台词时的表演状态与舞台布置。
目前,福瑟已经拥有大量极具声誉的戏剧作品,这些作品都不长,但创作时间有长有短,换句话说,完全取决于剧作家本人的生活状态。和一般人想象中的诺奖作家不同,福瑟很少修改自己的作品,大多数时候都是写完了就写完了,他的创作过程不太能仅用书写时间来界定,因为就像他戏剧的特点一样,作家本人也需要在生活中体验与捕捉那些不可言说的时刻。
他的代表作《有人将至》就是这样,福瑟仅花了四五天的时间就写完了这部剧作,而且写完后没有做任何修改。听起来似乎很轻松,但这对福瑟来说不过是一个沉浸过后的倾泻时刻,在此之前,他需要很长的时间沉浸在寂静甚至痛苦中,去感受那些过程与时刻,他需要寻找到一个用于安置这些戏剧的宇宙和恰当的书写节奏,而这个过程,或许只有他时常眺望的峡湾海浪能够知晓。另外,福瑟在文学创作中使用的是挪威作家里非常少见的新挪威语,而这正是他的家乡地区所使用的语言,也是福瑟从童年开始在学校和社区中接触的语言。
在不情愿地成为剧作家之前
虽然今天福瑟以剧作家的身份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但是,他在文学创作中选择了剧作类型完全是个不情愿的选择。在1993年之前,福瑟是以诗人和小说家的身份活跃在文学创作中的,虽然导演凯·约翰逊已经发现了福瑟具有创作剧本的才华并建议福瑟创作戏剧,但被福瑟坚决拒绝了,因为福瑟觉得戏剧无非就是一场做作的表演艺术。
而在1993年之后,随着戏剧处女作《有人将至》的发表,福瑟开始正式走上了戏剧创作的文学道路。改变这一切的并非是什么文学上的启示,而是一个非常实在的原因——福瑟没钱了。破产的他发现写戏剧对自己来说既容易又来钱快,于是正式开启了一系列的戏剧创作。
位于挪威的福瑟客厅(Fosse-Stova),挪威语译者林后供图。
其实福瑟之前的很多小说都非常具有自传色彩,虽然他本人并不承认这点,并且认为写自传小说会有很多隐私和不道德的地方将会成为创作者的障碍。福瑟从事文学创作的年龄非常早,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早得令人羞耻”。他从12岁开始就尝试写作——当然,他同时尝试的还有其他艺术形式例如绘画,童年时期的峡湾风景给了他很多的灵感,但这个尝试最终以福瑟结交了很多艺术家朋友、并毁掉了自己的油画而告终。
在1983年,福瑟出版了自己的长篇小说《红与黑》作为自己的处女作,两年之后又出版了第二本长篇小说《上锁的吉他》,故事讲述了一个未婚母亲不小心在扔垃圾的时候把自己锁在了门外,而门内还有他刚出生的孩子,这个母亲就这样站在仿佛不属于自己的门前进入小说的内心独白。1986年,福瑟又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诗集,诗集中的不少句子已经能见到福瑟戏剧独白的雏形——“不断远去,消逝。渐行渐远/却不断靠近”。
在此之后,福瑟还出版了小说《船屋》和《拾瓶子的人》《铅与水》等作品。这些作品给福瑟赢取了一定的声誉,但是似乎无法为福瑟赢取足够的金钱。因为当时福瑟还有着非常严重的酗酒问题。这似乎是北欧作家们很容易陷入的一种生活泥潭,而福瑟的酗酒问题也一直被人所众知。除了在写作时必须要保持的清醒时刻之外,福瑟的大多数时间要么在酒吧里要么就在家里喝酒,虽然福瑟说自己很少喝得烂醉,但是基本上无法停止喝酒这个行为,自己的生活已经到了需要昼夜不停一直喝酒才能保持正常。
这个习惯保持了很长时间,直到最近的2012年,福瑟才在已经换上了谵妄症和酒精中毒的情况下接受医生的建议选择治疗。戒酒的情况令人惊讶,本来福瑟以为自己顶多能戒酒四五年恢复下健康,但没想到他自那之后成功地戒掉了酒瘾,他不再去酒吧而选择咖啡馆作为替代,同时也成功做到了能够在不必每天喝酒的情况下就进入工作状态。
除了戒酒,曾经疯狂创作戏剧的福瑟似乎也想要在文学上进入另一种生活状态。在巅峰时期,福瑟的剧本创作速度非常惊人,有时候一个夏天就能写出两部戏剧。2009年,随着剧本《那些眼睛》的创作完毕,在50岁的生日上,福瑟宣布自己戏剧创作的生涯即将告以终结。福瑟认为自己已经完成了身为剧作家的职业,30部戏剧,8个短剧,已经足够了。“这个决定已经迟到了”,福瑟在一次采访中说道。
现在,他不想再创作戏剧,也不想去旅行,过去那些年的工作已经为他带来了足够的声誉和个人收入,如今他只想从公众视野中消失,享受文章开头所说的另一个约恩·福瑟的普通生活。
位于挪威的福瑟客厅(Fosse-Stova),挪威语译者林后供图。
但他的文学创作并没有停止,2009年之后,福瑟还有很多散文和诗歌作品出版,另外,福瑟还是一个翻译家,他一直在努力将优秀的作品翻译成挪威语,包括卡夫卡的经典作品以及当代澳大利亚作家穆南的小说等等。
在阅读福瑟剧作时我们会发现,尽管戏剧中的人物经常处于崩溃的边缘,人物的内心时常在纷乱的幽暗地带徘徊,但是大海在福瑟的戏剧中总是承担着平静与归宿般的意向,仿佛在目光触及到海浪的刹那,现实中的一切纷乱心绪都会平息,所有节奏都将重新回归自然。
对于已经在50岁生日上宣布自己进入新人生阶段的约恩·福瑟来说想必也是如此。这次获得诺奖,对福瑟来说是声誉的顶点,也是一场文学阶段的真正收尾,而他的作品即将由国内的世纪文景和译林出版社大量译介,我们也即将在更全面的福瑟作品中,找到那些生活中不可言说的感触以及在静默中飘荡的诗意。
作者/宫子
编辑/荷花
校对/杨许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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