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围绕着郭敬明导演的《云之羽》的讨论众多。在超前点播后观众看到这部剧的结局时,“云之羽 稀巴烂”登上热搜。它或许不仅表现了追剧观众们对大结局部分又一次强行的反转颇为不满,更主要的还是对剧中两对主要爱侣最终以分离收尾的处理让翘首以盼的观众们难以接受。
我们暂且不讨论《云之羽》千疮百孔的叙事逻辑漏洞,而是想关注从这部剧预告片发布后就一直被观众们津津乐道的“全员悲剧”问题,虽然最终的结局并未如预告片中那般惨烈,但两对主要伴侣最终在某种程度上却依旧是悲剧收场,由此让观众们念兹在兹。
纵观这些年国内的流行剧,悲剧的结局似乎越来越少,即使剧中的男女主人公不断地遭受着误解、矛盾和伤害,但最终都会水落石出,有情人终成眷属。《云之羽》在某种程度上是另寻新路,它没有采用近年流行的温情结局,剧中的两对情侣都以离散收场。
因此,本文作者正是希望以《云之羽》的这一热搜作为引子,来讨论为什么观众们会越来越喜欢温情的结局,而对彻底的悲剧结局渐渐地敬而远之。
从HE到BE,
观众成为越来越重要的一环
近几年,无论是制作方还是观众,笔者观察到,在国产爱情剧中,对于大团圆结局或者温情的收尾似乎产生了共识。即使过程再虐心,最终总要回到温情脉脉的结局。要想制造跌宕的效果,一系列的类型剧只能通过不断地增加男女主人公爱情征途中的磨难和冒险来创造些新意,但其根本框架——尤其是大团圆的结局却往往是相似的。这些剧往往遵循着严格的工业标准——从结构、叙事、人物形象到故事等——一旦打破套路而另觅蹊径,如果没有精彩的故事与表演,那么往往会扑街。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云之羽》“全员BE”(BE,即bad ending,悲剧结尾;对应HE,即Happy ending,大团圆结尾;以下简称BE与HE)展现出制作者对于传统类型剧的突破之心。它的故事模式与人物形象依旧似曾相识,但对于主CP(couple缩写,意为情侣、一对儿,以下简称cp)的BE结局处理确实是有所不同。
《云之羽》剧照。
当然,我们并不是说BE的类型剧在当下已经彻底消失,而只是强调HE的趋势在这些年越来越鲜明。“小甜文”和“甜宠剧”已经成为当下流行文化中最重要的类型,而且以此为基本框架通过与其他类型的融合进而创造出更加庞大的“甜”文/剧子系列,这些文/剧往往有着鲜明的特征:
首先是原材料的简单清晰,如典型的校园、职场等,看似庞大的神话世界观实则也往往简单明了(《云之羽》创造出来的江湖世界便十分迷你);
进而是制作工艺的简明、标准和流程化,如结构简单、人物扁平和用词浅白;
再者便是在其生产过程中尤为注意“品质控制”,以确保消费者在获得不同层次的产品时依旧能保持相对均等的口味和质感,即情节的套路化。
青年学者高寒凝在《罗曼蒂克2.0》中把这一创作逻辑与现代食品工业生产相比较,发现二者之间存在着密切的相似性,尤其在涉及“甜”的问题时。HE文/剧的主要目的就是造“糖”,无论是愈加成熟的组CP还是对于整个故事的理解,都主要建基在是否“撒糖”的基础上。而组CP则一部分直接来源于作品官方的配对,另一部分则可能是受众们自己的配对。
这类看似复杂的剧实则往往简单明了,而那些错综复杂的故事设计也大都围绕着CP们的“制糖”作业一步步展开。因此,这类“甜文/剧”在很大程度上脱离了我们对传统意义上的作品的理解:它似乎已经不再是一种有着明确创作者意识的作品,而是由一系列东浩纪称之为“萌要素”所组装而成的产品。并且,它不再仅仅只是由制作方独自完成,受众如今在这一制造过程中起着绝对性的作用。
虽然当下各大影视制作公司以及视频网站依旧自主地制作和拍摄新的电视剧,但他们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受制于其所渴望吸引的受众。伴随着网络社群的形成,一部剧选谁主演、与谁搭档以及故事的走向和人物形象等等,都会受到主演粉丝、剧粉、以及原著粉们的监督与控制(如果这部剧改编自某部流量小说)。
《无羁》,作者: 墨香铜臭,版本: 磨铁|四川文艺出版社,2018年12月。
我们不能小看这些粉丝们对于一部正在制作中的剧的相关影响。当这些剧改编自一些像《魔道祖师》(又名《无羁》)这样顶部网络小说时,更是直接受制于它原本就庞大的原著读者群体的意见。是否“魔改”成为原著粉们评价改编剧的核心标准,一旦被贴上“魔改”的标签,这部剧的口碑便往往会一落千丈,虽然依旧可能依靠其他方面有所加分,但想成为顶流则变得困难。
注重且尽量满足预想受众们的意见、审美与心理就成为一部剧是否能够大火的重要因素,由此也就导致制作方更加愿意模仿那些已经成功的套路,通过在其中加些新的佐料,整合出一盘新的“甜饼”端给观众……
我们如何加入了“代糖”的再生产?
这一生产模式已经渐渐成为当下流行剧制作的主要方式,而《云之羽》因为有一个掌握鲜明资源与话语权的导演而使得它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暂时地脱离这一模式。它相较于其他此类剧更多地呈现出制作者本人的一系列审美、观念和想法,所以许多观众戏谑地把它称作《小时代:封建时代》。无论在服化道审美、人物形象还是故事及其逻辑上,《云之羽》都与郭敬明的代表作《小时代》系列有着鲜明的相似性。我们或许也可以把它称作是郭敬明的“个人美学”,而恰恰因为作者意识的过分强烈,导致《云之羽》的结局实则也一以贯之地继承着郭之美学,即彻底的悲剧。从郭敬明早期的《幻城》《夏至未至》到其后的《小时代》系列,这些故事最终都会以悲剧收场。但或许考虑到观众,《云之羽》的结局中并非所有CP都悲剧,相较于《小时代》最终的一场大火烧死所有人的收尾,《云之羽》的结局郭导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云之羽》剧照。
恰恰是这一点,让《云之羽》这部似乎原本并未被寄予多大厚望的剧能大火,除了郭之美学外,这种依旧带着鲜明制作者特色的结局设计或许也在一定程度上让看了太多HE的观众们暂时眼前一亮,虽然意难平但却也由此吸引到了不少的关注。郭敬明敏锐地拿捏到了当下观众们的观剧心理,在各种必将否极泰来的大团圆结局中奏出一声不协调音,由此不仅能够引起小小的心灵震颤,还会勾起受众们更加复杂的心绪。因此我们在《云之羽》其后的活动中就会反复地看到观众们对于结局意难平的讨论,追问主演们是否可能存在另一种结局?是否有什么是观众们没看到但却暗示着HE结局的?甚至就连剧外的CP营业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弥补和满足观众们对于剧中BE的遗憾。
虽然HE的剧外CP营业同样能够制造出大量的“糖”,但BE剧外CP的“糖”的浓度或许会更高、更能为“被伤害”的观众们提供迷人的多巴胺。从剧中的BE到剧外的HE,观众们似乎无论如何都希望能看到自己所磕的CP能够美满与幸福,这不仅仅只是为了那些虚构——在这里,虚构即真实——的人物,也为了观众们自己。通过磕CP,观众们得以进入这场由“多人参与的,遵循社群内部的基本共识,且致力于‘探索亲密关系问题、制造亲密关系体验’”的大型思想与情感实验中(高寒凝:《罗曼蒂克2.0》)。它不仅仅只是幻想,也是实践,并且其主要围绕着“糖”的生产被组织起来,因此CP必须是HE的,因为BE所产生的只有无尽的遗憾、悲伤与痛苦。无论对于现代流行文化工业还是其受众而言,苦杏仁往往不具有积极的生产性,如果想要从中获得什么,就必须经过一系列程序把它构建为是通向HE结局过程中的某个临时点,而非最终的真正结局。
《罗曼蒂克2.0》,作者: 高寒凝,版本: 中国文联出版社,2022年8月。
研究数字资本主义的学者邱林川把当下“UGC”(用户生产内容)形容为“21世纪的白糖”。16-18世纪由南美甘蔗种植园所生产出的蔗糖不仅成为构建欧洲资本主义的重要元素,也为解决其生产过剩问题提供了最佳的解决方案,即通过使人们不断地消费某种具有“成瘾性”的商品,来解决与保证生产的顺利进行。蔗糖在17世纪的“大西洋三角贸易”中承担了这一角色,而UGC在21世纪的互联网世界中则发挥着相似的功能。
当代流行文化工业在很大程度上便位于这一背景之下,它不断地生产着味道差不多的“糖”以促使受众身体与情感中产生多巴胺,从而促进对于这些商品及其周边的消费,从“磕CP”到线上给自己的爱豆做数据,从线下的见面会、签售会到演唱会等等,一部剧不再仅仅只是封闭的作品,而是一个开放的且不断地进行着衍生和再生产的商品——而受众的积极参与和消费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这样开放的消费本身是无法穷尽的,即使在这部剧结束之后,受众们的CP和那些故事依旧会继续下去,不仅为演员们继续提供流量与关注,而且也会不断地促使受众们进一步地去消费和再生产。后者不仅仅只是网上的数据劳动,还有线下接机、参与签售会、组织见面会以及宣传爱豆们下一部剧等一系列体力与情感劳动。这些劳动往往因喜爱而无偿,因是自己自愿“磕CP”而不断地遭到剥削却又甘之如饴,因此,它往往以一种休闲娱乐(玩工,playbour)的形式出现,“以最少的异化创造了最多的剥削”。
这一切都是BE的苦涩所无法生产的。现代工业生产与消费主义建基在愉悦上,而非痛苦,因此如何不断地刺激人体多巴胺的分泌成为它们需要解决的问题。一部“全员BE”结局的剧本身是很难实现这一目的的,为了尽可能地削弱BE所导致的苦涩与遗憾,只有通过后期的线下活动,以这样一种形式把剧中的BE在剧外扭转。演员们将由此失去自己的名字而依旧扮演着剧中的角色,通过不断地“撒糖”来抚平观众们心中的意难平。这是一场由观众和演员们都积极参与的既虚构又真实的再生产活动。
吊诡之处恰恰就在这里,原本破坏着HE造“糖”工业的BE在此被整合进这一程序中,否定性不再意味着无用的消极,而同样具有了生产性,能够顺利地被流行工业与消费逻辑所吸纳而成为为其服务的新元素。这或许就是当下我们遭遇的最大困境,不再有外部、也不再有否定性,它们不但没有威胁到这一完美的生产程序,反而为其赋予了更加强烈的动力,从而导致再大的悲剧都能在这一造“糖”工业中被扭转,再苦涩的记忆都能被愉悦所清理,如今剩下的就只有不断地快乐、不断地消费。
对于当代流行工业而言,
HE和BE并无本质的区别
在20世纪初期,一大批知识人对于中国传统戏曲小说中的“大团圆”结局展开批判,之所以产生这一问题与当时知识人对于西方悲剧的认知有关。王国维在其《红楼梦评论》中指出:“吾国人之精神,世间的也,乐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戏曲、小说,无往而不著此乐天的色彩。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非是而欲餍阅者之心难矣。若《牡丹亭》之返魂,《长生殿》之重圆,其最著名之一例也。”因此,对于西方传统中的那类悲剧意识往往缺乏体认,并且在王国维看来,人生的本质就是痛苦和厌倦的二重交替,而文学艺术的目的就是揭示人生的本质,因此必须表现此种痛苦与厌倦,并为人生“尝试”解脱之道。而对于世间的、乐天的传统精神而言,文学艺术由此就失去了对生活苦痛和厌倦的应有表现,缺乏悲剧精神,千百年来或许也唯有《红楼梦》“与一切喜剧相反,彻头彻尾之悲剧也”。
《魔道祖师》第一季剧照。
除此之外,像鲁迅则从国民性中发现我们“是很喜欢团圆的……所以凡是历史上不团圆的,在小说里往往给他团圆;没有报应的,给他报应,互相骗骗”(《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而胡适更是斥责这类对“团圆的迷信……乃是我们思想薄弱的铁证”,而“悲剧观念,故能发生各种思力深沉,意味深长,感人最烈,发人猛省的文学。这种观念乃是医治我们那种说谎作伪思想浅薄的文学的绝妙圣药” (《文学进化观念与戏剧改良》)。知识人们批评传统的“大团圆”结局,提倡用西方的悲剧来改造中国文学,其目的皆是为了改造国民、改革社会。
传统中国戏曲小说里的“大团圆”结局与西方的悲剧诞生于不同的文化基础,20世纪初的知识人对此或许并非不知,但它山之石可以攻玉,透过西方棱镜所看到的传统中国人所迷恋的“大团圆”结局中所隐藏的缺点,它在展现着传统中国人的某些心理结构的同时也不断地对其巩固与再生产。胡适认为“大团圆”结局往往只想粉饰太平,而不敢正视缺陷,因此大都以一种自欺欺人的方式认为问题已经得到最完美的解决。对于“大团圆”结局,一切的差异与变声最终都以一种强制性的规范被整合,它所强调的同一也往往并非参差的共存,而大都是囿于一个更高或是更重要的目的而形成的闭环。
“大团圆”里并非一切都和谐与美满,恰恰是充满了无数被压制的声音与幽灵,它们不断地侵扰与破坏着它的封闭性与边界,由此暴露出“大团圆”本身不稳定的虚构性。当代的HE虽然是流行工业的产物,但这一文化模式却在一定程度上依旧共享着“大团圆结局”的许多特征与结构,相较于BE,它需要更多的想象与憧憬,更多的努力,而或许也恰恰因其罕见且极为脆弱,导致对其欲求更加强烈。资本主义的消费逻辑敏锐地捕捉到了人们的这一心理,从而通过对其完美地利用而把它转变成现代流行工业生产中的核心精神要素。
《魔道祖师》第一季剧照。
或许对于当代流行工业而言,HE和BE实则并无本质的区别,甜蜜的糖能够提供心理与情感上的愉悦,苦涩的糖或许同样能实现这一目的,“苦涩的甜味”具有的矛盾性所能提供的动能或许远超前者。顺滑的体验往往属于一次性用品,而摩擦更具持续性。因此“甜宠剧”的套路虽然具有可重复性,但却在根本上不具有积极的生产性,而BE结局或许能开拓出更加持久的体验与可能性。
当代人工合成的“代糖”(sugar substitute)不再仅仅只有甜味,而是一种相似性在自我繁殖过程中必然会出现的诸多异变。其口味的丰富,这些多元性往往并不具有根本的差异,因为在当代流行文化中“表象即本质”。它们将伴随着流行工业的飞速发展而愈加多样,多巴胺也或许不再是消费主义所针对的唯一快感区,而是个体的所有心理、情绪和感觉都将成为当代造“糖”工业的服务对象。就如我们上面所说的,甜能够带来愉悦,遗憾、悲伤和意难平却也同样能够转化成动能而促使人们积极地消费和生产,只不过它有着鲜明的目的导向,即把苦涩的变成甜的,把不完满的变成完满的,把BE变成HE。
作者/重木
编辑/走走
校对/薛京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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