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的评审书目——《天珠传奇》，来自中国作家费滢。

《天珠传奇》是台湾台积电中篇小说奖首奖、联合文学报短篇小说奖大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得主费滢的最新小说集，收录了近八个月来的三个中篇：《行则涣》《反景》与《天珠传奇》。

作为一个小小的古玩商、一个历史系学生、一个不务正业小说家，费滢二十年如一日地晃膀子，处理着散落在各地的事实碎片：从地摊假货到良渚最北线里下河地区的先民；从十三区赌场里印度人抵债的半颗珠子到法兰西学院汉学所废置的图书卡片；从亚洲书店地窖里的伯希和木箱到戴克城的古玩店。由于“研究目标”过于分散，导致博士论文无法完成，可费滢总号称自己是个“捡垃圾的人”，正在“收集世界的边角料”。

The Jury of Books

评审团

本期书目

作者：费滢

版本：理想国丨北京日报出版社

2023年4月

内心自由，何处都可为归所

书还没细看时，浅浅了解作者是学历史出身，在巴黎读书，写些市井小人物。我大学读法语，看到十三区、无纸人和热热闹闹的中国城自然倍感亲切。收到书读起来后，发现巴黎只得三分之一篇幅，但无意间多了很多意外之喜。

万事开头难，到了做文章上，具体到了定调性上。“时隔这么多年，我还是一个小小的古玩商，意料之中，因为我是一个一事无成的人。”开头短短几句，读出了笑意，像是用过饭后，坐在晚风里拿着把旧扇摇，是怡然自得的松散气。前几章清淡文笔，路边逗鸟，古庙小住，泥土的质朴给平静日子增些小砝码，时不时往下沉一沉，不会太飘飘然。

虽然读着津津有味，但这愉悦里也被作者偷偷塞进了点疑惑不解。初时以为作者学历史，如今做起了古玩的生意，写些生活的见闻，是散文体。但又怀疑是小说，随后又被熟悉的地名和真实的信息反驳了过来。真假虚实之间，让人分辨不清，正如作者所说，“事实呢，故事很难如同数珠一颗颗挨个儿移动便可得到功德，故事本身难可较量。”

时间被混淆切割，回忆现实交叉分散，点到即止的故事，跳来跳去的思绪，情节被稀释。群人围坐听先生说书，故事跳不出那些老生常谈的框架，不甚稀奇，是那听故事的闲情和精彩处蹦出的几句妙语令人拍手称快。

市井趣味、酒肉朋友、雅俗共赏。

情节摸不清不重要，不变的是那自称一事无成小小古玩商的人间趣味。每一章，若说什么少不了，那自然是住在庙里但不肯守规矩得到的舌尖美味。酒肉朋友，不能一味灌酒，下酒菜摆几盘在桌上才更舒服。牛肉锅贴、菱塘盐水鹅、卤菜店、米甜酒、邵伯龙虾等等，书里三两朋友喝酒谈天，书外也跟着这些美味同乐了。

书中人物极多：河南人、大条、数学老师、同华、那个喝到烂醉骑上电瓶车风驰电掣，酒醒后接连三个月按电瓶车解锁钥匙的‘呆子’、铲地皮的大宝和主人家喝茶周旋、保留着花生糖纸的呆爹爹，这百页多的书因着这些人和事多了股江湖气。“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他说，我们扎进无数痕迹里。”

到了《天珠传奇》，作者加入了更多的哲学、异域和神秘主义色彩，地点在十三区、东南亚和台北三地之间来回变迁，表达得也抽离自由许多。三篇之中，更钟爱中国城一些，带来的气息和氛围感更浓郁。

总的来说，这书读得很喜欢，也许是作者打造了另一个乌托邦，混乱喧闹无秩序，在这里提供出另一种生活的可能，书中人物众多，但好像没有几个从事目前社会上认可的热门职业，大多流浪着，闲逛着，晃着膀子，过着一种居无定所的生活。有时读着，心中生出一种羡慕之情，希望自己也脱离社会正常的秩序，去过这么一种吉卜赛式的日子。世界无所不有，是人让我们不断拓宽生活的边界和认知。希望读着这本书的你我，有一天能真正窥见书中的一角，内心自由，何处都可为归所。

缺乏故事情节的《天珠传奇》

未及品读《天珠传奇》的时候，以为会是一本带有藏地风味的传奇文学，情节引人入胜。待书到手，真可谓唯有硬着头皮才能卒读。

就是这样了，流水账式的素材堆积，叙事线索繁杂而无头绪，信笔由缰，又细琐到不知所云，像在捧读意识流。在《天珠传奇》的三个中篇里随便挑一段文字，都好似在观影，你记住的只会是一堆的物象，却恰恰没有情节。比如这一小段：“小公园空前热闹，傍晚时分，日落高楼，有一片玻璃窗反射红彤彤的日光，反而照得枯草地、垃圾堆、破床垫和污水等历历分明。几个塑料袋在高楼风中好似永不会坠下，飘飘荡荡，随着音乐起伏。就连仓库后门处的道友也从光照不进的地界中挪动出来，一瘸一拐地走上前，讨要一欧元硬币。几个白人又喝酒又打针，才哥不想过问，给每人倒一塑料杯勃艮第打发了去。老娄姨来得比较慢，由于在腿上打针，两条腿都坏了，两块草皮走了十多分钟。她还担心家当被人夺了去，拖着小车来了，小车上捆着数个大购物袋的杂物……”全书就如此这般，电影镜头般无休止地记录着，再加上些蒙太奇，历历在目。

请原谅我的阅读和理解水平，总之待我读完全书，记住的只是些人物和物件：爱放苦情歌的越南理发阿姨阿曼、四个指的小公园泰国赌摊庄家、发工作条的潮州会馆、粉红釉色暹罗瓷币、比越南还正宗的pho、香香酒家的金边粿条、赌摊上的G7三合一速溶咖啡……除此之外，串联不起完整的故事情节，或者说本来就无所谓的情节存在，读完只剩茫然。《文心雕龙》有句话：“夫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我尽力了，可惜啊，是真的达不到。

因此，那些对新锐小说不尽褒扬和极尽溢美的人啊，别给我这样的普通读者整那些艰深晦涩的东西，什么行文流畅啊，线索暗藏啊，杂而不乱啊，毕竟我朴素的阅读爱好和兴趣真的无法加以欣赏。有鉴于此，我对《天珠传奇》的阅读体验很不好，勉为其难，给这本小说集评个6分吧，哎。

痕迹便是历史本身

钻出历史系的象牙塔，流连古玩商的小摊铺，费滢收集着世界的“边角料”，并“一头扎进无数痕迹里”。“痕迹学”是她的兴趣所在，也为她提供了一种书写方式。尽管小说的笔调与市井更为亲近，却不流于“地摊文学”之俗，反而自然地向历史的广度与深度延伸。

翻开这部集子，我们会惊异于字里行间透出的敏锐洞察力，这可能为痕迹学研究所必备。《行则涣》或许可以被当成一篇关乎乡愁的痕迹学考察报告，叙事看似东攀西扯、不着边际，实则有效地收纳了庞杂的信息，总能以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牵出一段陈年往事。将蛛丝捻作一粒灰，凭借樟木箱中的旧物存取记忆，“我”的“慕古”之心与乡愁并发，遂兴致勃勃地搜罗古玩，也就领略了僧侣与文士的闲趣。读《行则涣》时宛如在旧时文明遗址中漫游，而到《天珠传奇》就是一下子坠入一片文化多元、色彩斑驳的异域天地，各方的来客、混乱的语言、狂热的赌局、零散的研究，好似经纬万端，被铺陈着、编织着，令人目不暇接。从整个世界的各种痕迹中窥探一颗天珠的秘密，悬疑氛围顿生，历史的暗流隐约可感。

物的痕迹终究要与人达成联系，文字与符号是重要的线索。《反景》一篇堪称妙趣横生的互文游戏：脉望吃的是印刷品两面毫不相干的“神”“仙”二字，济公、吕祖和观音在游戏场充当摇签唱歌机的外壳，粉墨登场的无常一口吴音不是来自《朝花夕拾》又是哪里？古今相遇，引起了一场微妙的解构，故事新编的滑稽态中折射着文明失落的悲壮感。古代传说文献与现代小说杂文勾连的同时，叙事中无缝地穿插着从文学到文字、到部首、到意义“元”层面的畅想。恰如痕迹对时间的反向指证，小说极力回溯意义诞生的原初时刻，即留下痕迹的那一瞬间。“反景”一词点明观照的角度，本意为“反着映来”，取自王维的《鹿柴》。原诗有声却静寂、有光却幽暗，诗人于对万物的潜心体察中抵达空明的禅境，小说则借天马行空的情节引领读者穿越光怪陆离的表象，让人们对历史的关注点从辨“伪”转向守“真”。

费滢的史观无疑是唯物的，她将目光投向了繁芜丛杂却触手可及的细微之处，而拒绝直接给定对历史的阐释或向所谓的崇高的理念世界飞升。于是，实在的痕迹形成了对唯心主义与虚无主义最顽强的抵抗。时间是交错的，空间是变动的，记忆是不可靠的，历史是各种话语杂糅而成的，但费滢对历史的敬畏感并未因此淡去，她只是忧虑“若我们对以往全然无知，那么根据随便某一天探测器扫出的器物进行推论从而展开的一段叙事只能是自身经验的映照”。人们往往桎梏于视角的狭隘、认知的有限而对某种言说方式有所偏爱，这其实无异于古玩摊子上粗制滥造的赝品或修补过后又拙劣做旧的“文物”，在向“真”的趋近中覆上了“伪”的厚厚包浆，从而将历史真相置于触不可及的尴尬境地。

再读至《天珠传奇》结尾，我们会发现带着寻宝思维去看待历史，难免陷入对“真”与“伪”的纠结。所谓的“真”不是可以确定的真相，而需要源源不断的证据和阐释来支持，稍有怠慢便成之为“伪”，令人大失所望。因此，费滢试图消解“真”与“伪”的界限，为我们敞开一条返璞归真的道路：不妨把痕迹当成历史本身，去关注它们的产生，并关心人的存在。

综合意见

综合评审员的意见，《天珠传奇》得到了8.1分（满分10分）的评价。在本次评审团活动中，《天珠传奇》的责任编辑多次向我们表示希望能了解更多读者的反馈意见，不仅主动提供额外的赠书名额，而且在阅读了评审员的反馈后，还写了一篇“读后感之读后感”。在下文中，我们刊发《天珠传奇》编辑对几位评审员的回应。

《天珠传奇》编辑的回应：

《天珠传奇》是一本很幸运的小书，出版以来的几个月间，收获了许多自然读者的反馈，有人看到了“世界公民”的“晃膀子日常”，有人以本雅明笔下的“游荡者”作比，有人沉浸在“电影镜头”般的场景中，有人留心从器物到叙事的“真假之辨”，有人注意到语言与内容的“游戏性”，有人开始按图索骥地研究“天珠”类别和造假工艺，也有人从“意象”与“譬喻”出发，解谜般拆解作者的用心；有人关心“真正的物趣”，有人感受“智性的愉悦”，有人回味“老熟的文字”，当然，也有人表示“看完很想吃pho”……总之是各有会心处，这也是我们推出《天珠传奇》时最希望看到的。书中写到同华，“恰似由一粒摇动水珠中观察世界的眼睛”，这本万花筒般丰富的小书，也期待更多的读者走入其中，让我们看到您的视角。

新京报评审团的各位评审员，从时间上来说，应该是《天珠传奇》最早的一批读者。从看到大家的留言时便暗自期待，但收到反馈时还是觉得颇为感动：无论是对“人间趣味”的心领神会，还是对“痕迹学”的体察分辨，都是那样准确、生动；更为难得的是，我们的二号评审员哪怕是感到“艰深晦涩”，还是“硬着头皮”读完并认真撰文，细数“读完全书，记住的人物和物件”。我想，各位评审员都是非常珍贵的读者，完全从文本出发，又能结合自己的生命经验来谈，毫无先入为主的陈词滥调，这样的一种阅读氛围，真是久违了。也非常感谢新京报书评周刊，支撑起这样一片小小的结界，这在今天确实是一件老派且并不容易的事情。

你们如何看待这本书呢？觉得评审团的意见如何？欢迎在留言区留下你的鼓励与批评！

作者/各位评审员

编辑/李永博 王菡

校对/薛京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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