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昔日的恋人生下了一块铁,巴掌大小,楚国为之震惊。”
这样的开头,我们会以为是奇幻小说,然而,再读下来,并不是,这篇千余字的短文,没有特定的情节发展,词语的意象密度极高,充满了暗喻和象征,隐隐约约指向一些什么而又云里雾里。
有读友说看不懂这部小说集,说自己不是它的目标受众。我能理解。如果说杨典从前的小说尚有迹可觅,《恋人与铁》是更玄乎了。至于“目标受众”的说法,在杨典这里,这个问题退居于很次要的位置,杨典是自信心强大的人,他不会迎合“受众”的需要。
重新返回序言多读几遍,既然读友说序言是这本书唯一读懂了的,到底都讲了些什么呢?
杨典的序言,是他的文学宣言
我的书架上陈列着杨典的十余部作品,这么些年,我一本一本地读下来,作为读者对于作者的认识,就是在这样的过程里,一点点地加深。
杨典的表达欲很强,相当自我,有几分自恋。他写的东西,若是读者都能看懂,于他来说,那就是失败,然而,你若完全不懂,他是不甘心的,所以他的每部作品都有观点鲜明、态度认真、表达清晰的自序,完全不假手他人,不像别的作家请些亲友或名人作序,杨典挖心掏肺地剖白,每篇都力求表明自己的文学理念。
《孤绝花》《巨鲸》,说说阅读史,谈论何种书籍值得出版、收藏;《女史》引了陈寅恪的表述,“著书唯剩颂红妆”;《随身卷子》《懒慢抄》,以现代笔记的形式恢复古代类书的魂灵;《鹅笼记》强调汉语文学“炼字幽警”的艺术;《恶魔师》说写作可以是“无意义”的表达……
《恋人与铁》的自序,叫《盐与蜂的文学》。标题取自两则典故。宋人蔡绦《西清诗话》曾载杜少陵之言:“作诗用事,要如释家语:水中着盐,饮水乃知盐味。”杨典说,盐有用,水更有用,而那无用的,却不能单独拿出来的咸味,便是文学。杨典又引《景德传灯录》载神赞禅师事迹,禅师见一蜂满室求飞,乃云:“世界如此广阔,不肯出,钻他故纸,驴年去得。”又偈云:“空门不肯出,投窗也大痴,百年钻故纸,何日出头时?”杨典说,此蜂、此驴、此钻,便是文学。
杨典擅古琴、书画、围棋、打坐,承袭古代志怪寓言笔记小说赋予他的血统,也有晚清与民国文学,乃至西方近现代文学云集到他身上的脾气,受了法国的颓废、拉美的魔幻与俄国的悲世影响,还浸透着东瀛美学川端、三岛的绝望情绪。杨典自觉浸淫在传统文化的熏养,却是偏离正轨的,小径分岔的。我常视之为“杨老邪”,与金庸笔下那位桃花岛主,有那么几分相像。杨典杂学之丰富,对旁门左道的热爱,一行贯之,似乎一直站在出发的原点,又似乎一直在走,走出很远很远。
在《盐与蜂的文学》里,杨典表明自己的创作向来“大多固执、渺小、独立地写了很多傲慢与荒唐的字,基本上又全是些偏见、恶趣与怪癖”,他说历来就有相当一部分读者(甚至作家)都只看得懂,或只愿意去看得懂写写“现实”的作品,而他决意去做敢于冒犯读者的作者,要从蒙昧的窗纸上转出去,哪怕是以头撞墙。
杨典说,小说集名为“恋人与铁”,乃因其中部分篇章,皆是以一位虚构(或以某个真人作镜像)的少女或符号而写。“恋”字又可表达一种类似治乱交叠,起伏绵延的心情。而且,这恋人不仅仅指女人(亦非任何性别),而是观念。他的“恋人”也可以是反抗人生或世界的。这“恋人”更多的是一个隐喻,一个独立的修辞。
如此说来,这部《恋人与铁》,若说是小说,更像是痴梦人的呓语啊。
唯有“恋人”,才是对抗世界的反逻辑晶体
我恍惚以为杨典是穿越过来的。他不是现代的人,他应当活在几百年前,与张岱同世,长歌当哭,吟啸独行。
《恋人与铁》有以往的风格,也有新意。杨典的“穿越”,如今不是只顾往昔,还念着将来,他对量子物理产生兴趣而将理论和概念揉碎了用于文学创作,基本粒子、时间空间、平行宇宙、变量与矢量,成了一些故事的基点。杨典的写作越发抽象。该书收录了39篇短篇小说,除了《金叉》《澜》略常规,能捋顺情节之外,七十则切梦刀笔记段子,其他几十篇小说,可说不知所云,贯彻全书的“恋人”虚实难解,变幻莫测。
“恋人的沉默也是实心的无,高密度的无”,而铁呢?这沉甸甸的实物,它的母亲是虚无。如果说杨典从前着迷美人骷髅色与空,而现在,他是愈发地一脚踏进了虚空。楚国被比作了一个罐头,罐头里的空气稀薄,且是旧的朽的,说起“楚国”,这个名谓本身也是有着很多的符号指征。为什么是楚国?楚国的文化意味让我们联想到什么?
无脸人、旷古黑墙、赤膊打领带的躯壳、穿梭时空的玄奘、冒充失踪人员的人、圣兵解、棍棒梦、藩王的刺青、莫名的扛麻袋比赛……杨典解构野史稗闻历史传说,他的故事无厘头无路径无迹可循,全部都是、全部都是聋哑语、文字瘴,而我在影影绰绰间仿佛窥见了无数的鬼翳,我悚然而惊又泫然欲泪下,生是一场大逃亡,我们如何挣脱这场逃亡的规则?
杨典假借眉间尺、且介亭、契丹军师、少年玄奘、棋手、拉迪盖、笼中豹、博物馆、狮子楼等传说重写他的故事,贯穿始终的是他的“恋人”,是他从本身观念出发而作的一种尝试。杨典对《红楼梦》推崇备至,他说中国人在这里第一次有了“大旨谈情”的勇气,作为“恋人”的小说人物贾宝玉的出场告诉了我们,原来中国并非只充满了经学文字与训诂,原来我们也有爱,原来女性最伟大,原来我们也是人。
从前写《女史》,一部“她”之书,描摹一群古今史里的真实女性。笔墨所及,有声色、有艳情、有蒙昧、有牺牲、有笑、有泪、有唏嘘,皆是笔底波澜、眼角微风,生猛而不失精雕细刻。如果说那时候,他写“她”尚且落在实处,而现在,杨典更加放大了自己的观念。他把“恋人”指向了“人性中的罗生门、棱镜或移动的变压器”,他说“恋人”在他的叙事中是私人的、隐秘的,也是可以反抗的,属于大历史的名词。“万事皆有理可循,唯爱情可以毫无道理。”他书写无端的爱、先验的爱、隐秘的爱、变态、畸恋、恶趣、绝望与毁灭的爱,乃至不分男女、不分动植物与时空异化的爱。
什么是文学的“第一推动”?
杨典1972年出生,十五岁开始写作,那时是1987年前后,中国当代文学、艺术和社会思潮的激进时期,也是强烈吸纳西方思想的时期,杨典在访谈里说过自己从不考虑时代和潮流,只写自己当下想写的,唯一的准则是自己的精神本身,但我想,构造这种精神本身的,必有时代的点染,灵魂的底色是多层次的。
近些年的写作生态环境与从前有很大的不同,对于杨典这样追求个人殊异风格的作家,恐怕精神上的感受是更加敏锐的吧。杨典写《鹅笼记》,借着这则笔记的隐喻,表达中年写作欲言又止的吞吞吐吐,那种含蓄的对私情的诠释,一片词语的隔帘花影,乃至对一个字的缄默。写《恶魔师》,说他最认同的写作是直觉、猛志与对规律的否定。到了《恋人与铁》,杨典强调作者骨子里须有一种元初的本能,一种不可抑止的叛逆劲头,一种从心中迸发出来的内在激情,他视之为一切伟大文学之“第一推动”。
于是,杨典秉持“唯爱论”。他甚至说,历代有一大部分暴乱、政变、屠杀乃至革命的秘密,都不过是为了爱情,或消解爱情的失败。包括很多哲学的出现,最初也是哲学家为了给本人失败的爱情“复仇”,便寻求用绝对理性战胜绝对感性的宁静。杨典的论调部分地解释了写作者的创作冲动,这种冲动里有性欲的成分,所谓灵感就有激情的澎湃、宣泄、释放和瞬时性,好的作品里面肯定都有这种成分,也有写作者“追爱”的勇气。可是,将写作的推动力量大幅度地归结为“恋人”,这种有点弗洛伊德式的心理机制是有隐忧的,杨典近年来的作品越来越恣肆难解了。
让我们回到原初的那个问题吧。作家的写作,是否应该考虑读者能否读懂呢?然而,我又想起杨典在《鹅笼记》里说的:“叙事只会发生在自身与现世事件无关之时。”如果外在的环境不够支持,一味地向着内心去寻找推动力,大约也只能如此了吧。
作者/林颐 编辑/张进 校对/赵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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