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香港教育局统计,2023年接报超过30宗中小学生自杀个案(为5年来最多)。两周前,“湖南平江通报9岁学生坠亡事件”也引发网友关注(警方已经介入调查)。频发的悲剧提醒人们,优绩社会下的“鸡娃”教育已经造成了不容忽视的社会问题。
电影《年少日记》中至死都在自责、道歉的10岁男孩郑有杰刺痛了每个观众,也有不少评论指出,包括有杰父母在内的其他人物形象刻画显得工具化和扁平化。但关于有杰父亲有限的细节,其实能推测出更多背景,也揭示出在这个故事里,学业压力并不是杀死孩子的利刃。
《年少日记》剧照。
撰文|一把青
近十年来,华语影视作品不乏关注青少年的题材。2018年上映,曹保平导演的《狗十三》聚焦家庭软暴力;2018年,改编自作家吴晓乐同名小说的单元剧《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深刻描述家庭中,因追逐分数的考试制度而扭曲的亲子关系;2020年,辛爽带来年度爆款《隐秘的角落》,打开破碎家庭中孩子的恨与怕;2023年,曹保平导演《涉过愤怒的海》以悬疑凶杀为壳,再度撕掉父爱的虚伪表面。
与这些或情绪强烈或压抑沉重的作品不同,《年少日记》前半段选择了孩童视角,显得轻快。电影原名《遗书》,讲述高考前夕,教室里发现一封匿名遗书,班主任郑老师(卢镇业饰)在排查有轻生倾向的同学过程中,内心深处关于哥哥自杀的童年阴影被触发。影片叙事采用现在时与过去时双线交织,整体散文诗化的表达就像贯穿始末的德彪西名作《梦》,克制、温柔,哀而不伤。
成功的子女是精英父母的时尚单品
电影中两兄弟有杰和有俊,一废柴一优秀,一自杀一存活的设置,让人想起2019年电影《阳光普照》中的阿豪与阿和。离经叛道、伤人入狱的阿和让父母伤透了心,还好有开朗上进的阿豪是全家的希望。殊不知,没有暗处躲藏,徒留阳光普照的阿豪,以毫无预兆的纵身一跃自我了结。
“这个世界最公平的是太阳,白天与黑夜各占一半,妈妈、弟弟、动物园的动物还有司马光,都有一些阴暗的角落可以躲,可是我没有。” 阿豪的金句言犹在耳,到了《年少日记》中,开篇就是一场预先声张的坠楼背影,死者是谁?
年仅10岁和9岁的兄弟俩,没有高深的言语和沉郁的隐喻,最痛心也正是这份无心可猜的天真:当一个普通男孩连青春期都未踏入,就决定平淡赴死,他只是在日记中重复:我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童星黄梓乐对少年有杰的塑造,让他以黑马之势杀入本届金像奖。他是父亲口中“除了长得帅”一无是处的“垃圾”,费尽全力乖巧讨好每个人,而母亲还是动辄对他丢下一句“我如果和你爸离婚都是因为你”。
与玩偶对话被弟弟嫌弃吵闹,看漫画构想未来被父亲勒令丢掉,唯一温柔待他的钢琴老师,也因为教学成果不彰被父亲换走。有杰已经很努力了,但确实达不到父母期望,所以付出都是白费气力。无人在意他用买玩具的钱买笔记本、写日记,是因为听说这样可以练习作文;鼓足勇气请妈妈带他看精神科的呼救,也被妈妈以“疯子才看精神科”的厌烦敷衍过去。万般逼仄下,家庭的不快乐只能归咎自己。
《年少日记》剧照。
哪怕如此,有杰本来还是相信长大就能解决问题,希望的火苗是一步步被扑灭的。开始一幕,全家在餐桌上说起如果考得好就去美国旅行,有杰郑重又小心翼翼地许诺,沉吟斟酌再三才说出的名次,显然是下定决心。而决定离开前夜,旅行确实兑现,不过没他的份,习惯被视作局外人的有杰不反抗、不抱怨,他爬上弟弟有俊的床铺想和他说话,扶起昏昏欲睡的弟弟泪眼婆娑地依偎一阵,然后镜头一转,画面外,“咚”的一声——他学着电视新闻里跳楼的漫画家一了百了。有杰不再期望成为大人,不是剔骨还父剜肉还母的报复,到最后一刻,他还是比顺从更顺从地深信没有自己拖后腿,家人会更幸福。
有杰有俊的原生家庭被观众形容为“很东亚”,但简单以“鸡娃家庭悲剧”概括有杰之死,又是有失偏颇的。他们家境优渥,父亲是成功的大律师,某种意义上出生在罗马,车接车送,家有女佣,毋须靠知识改变命运,和千万人挤独木桥。练琴、考试、学英语,无非是精英家庭标配,远没有传说中“鸡娃”家庭那样内卷得各显神通。
父亲嫌弃有杰留级、批评他讲英文时语法错误,不能完整弹出弟弟信手拈来的钢琴曲。这些与其说是达不到对标弟弟的严格期许,不如说是父亲感到面子上过不去。换言之,父亲对两个儿子的厚此薄彼都不是出自偏爱,本质上只是因为,像弟弟那样作为学生代表、就读老牌名校让自己有面子。就像父亲在意给学校捐款支票的署名是不是自己一样,最重要的是脸上有光。成功的子女只是成功人士的时尚单品。
生者:“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年少日记》中有杰的父亲是冷漠的“富爸爸”,去年获得金马奖最佳导演的影片《老狐狸》中则有一位“穷爸爸”。二者恰为成长之一体两面。后者租住陋室与儿子廖界相依为命。在经济腾飞,人人想赚快钱的年代,深谙游戏规则的教父式“老狐狸”(房东)突然出现,对廖界倾囊相授如何断绝同情实现阶层升迁。贫穷却仁厚的父亲却以身作则影响儿子恪守敦良本分。廖界也因为心中笃定的爱意,还是在摇摆过后做出自己的选择,知世故而不世故地长大。这样的父子关系对《年少日记》中锦衣玉食的有杰有俊而言,又是怎样一种丰裕与奢靡?更何况,当家庭成为情感的牢狱,死者戛然而止,而生者负重前行。
《年少日记》剧照。
心理咨询的家庭治疗流派中,有两大主流理论:家庭系统理论和家庭结构理论。其中家庭系统理论的奠基人莫瑞·鲍温(Murray Bowen)曾提出三角关系理论,即通过第三者的介入来转移两位家庭成员的矛盾。有杰有俊的家庭中,铁面暴力的父亲、弱势紧绷的母亲,夫妻关系本身摇摇欲坠,他们采取的策略是高举唯成绩论,让“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的有杰成为牺牲品。
与此同时,因为缺乏爱与理解,同住屋檐下的弟弟有俊也不快乐。有人将他对有杰的冷淡解读为恃宠而骄,但更深一层,有俊可能只是为了自保。且不说“读书好所以更优秀”是被灌输的价值观,一样目击父亲对母亲的暴力相向,又有哥哥的反面教材摆在面前,有俊唯有以优秀表现换取微薄的安全感,只敢在无人的天台大声喊出其实内心也觉得读书好闷。他对哥哥的情感切割(Emotional Cutoff)更多是机制性的自保手段,他深知万万不可“近墨者黑”,故在有杰被同学取笑、被老师责罚、被父亲痛打时,都下意识表现得事不关己。
如此抽离一直延续,且在成年后有俊已经成长为郑老师的世界中表现得更为具象。电影的英文名是“Time Still Turens The Page(时光会开启新篇章)”,但又谈何容易?母亲一走了之,自此在有俊成长中缺席。电影最高光的叙事诡计,暨兄弟身份、生者与死者的错置,一个轻巧的障眼法,带来巨大的情感冲击:被有杰视角带入的观众,前一秒还在庆幸,有杰终究得偿所愿,长大成为了关心学生的好老师,后一秒真相大白,原来郑老师是被寄予厚望的弟弟有俊。他没有按父亲的规划走向成功人士的康庄大道,而是选择成为那个平行时空里代替哥哥活下来,挤着小巴上下班的平凡人。这是对家庭的反叛,也是自己背起的道德十字架。如同张爱玲《对照记》的名言,“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年少日记》剧照。
需要指出的是,影片对于郑老师(成年有俊)的情节推演,太过遵循与童年呼应的笼统模式而显得过犹不及。例如郑老师写给前妻的长篇告解信中,自白当初目睹她像有杰般对着玩偶自语一见倾心;又由于心中关于哥哥的伤痛“没有准备好做一个父亲”;例如他与学生谈话,揭晓校园中潜藏的被霸凌者与自残人士,学着哥哥当年带他们去无人处大喊纾压,又接连输出“只要你说出来,就会有人在意”“未必帮得了你,但是可以陪着你”等金句;例如他与病危父亲抱头痛哭,追忆有杰的样貌已模糊,只记得“他一直在说对不起”。
与浑然天成、唤起观众共鸣的“过去时”童年线相比,“现在时”的篇幅堆砌太多主题先行的旁枝末节。可以理解导演的用心,但亦有面面俱到却浅尝辄止的冗余。结尾处,成年有俊带着花来到有杰跳楼的天台,转身与10岁的哥哥舞台剧式的四目相对,也有些刻意点题。毕竟,正如电影中那封到头来仍是无主的遗书,还有若不是被有俊暗自收起,也必然被时间湮没的日记,有的伤痛未必需要和解。
他者:“我为什么要忘记?”
正因为优缺点的格外突出,《年少日记》评价两极。有人质疑其如温吞糖水片,题材深沉而手法清新,也有人感同身受二刷三刷,并认为“这不是给家庭从小幸福美满的人看的电影”。
共鸣与否,甚至情意结是否解开,都不是电影最重要的目的。导演卓亦谦因好友自杀离世写下剧本初稿,曾被问及拍完是否放下?他的回答是,“我以为我会释怀,但拍摄过程中我知道没有,也可能永远不会放下,但我为什么要忘记?这是能够好好记住他的方式。”
就像作家周志文回忆少时同学的散文《空山松子落》:“不只是一颗,而是数也数不清的松子从树上落下,有的落在石头上,有的落在草叶上,有的落在溪涧中,但从来没人会看到,也没人会听到,因为那是一座空山。”
成长道路上的千沟万壑,有人大步迈过,按部就班地长大,但是,那一颗颗像有杰一样,坠落的,没有成功迈过的松子呢?在理解、放下、释怀以前,好好记住是第一步,记住他们,也是记住年少时的自己。
《年少日记》剧照。
注:封面图为《年少日记》剧照。
撰文/一把青
编辑/王菡
校对/陈荻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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