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家乡》,作者:刘亮程,版本:译林出版社 2024年3月
“那该是活成一座山的我”
在金佛山景区入口处,他们指着对面一道山脊说,那是佛头,那是佛身。我看了看,只是山,并没有他们所说的佛。可能我佛缘浅,不能看啥都是佛。也可能眼前的山并没造化出我想象的佛相来。
其实我是不屑看那些像佛的山的。人心中有佛,佛一定生着人心的样子。那些有鼻子有眼的山形,只是像人而已。山若成佛,也未必躺成人的模样,它或立或卧,或高耸云天或逶迤千里,都再自然不过。一座像人的山却不自然了。
但我却在金佛山看见一座像我的山。
我们沿密林中的木栈道前行,金佛山似有无尽的生长力,草木长得茂盛拥挤,让人感觉透不过气来,却个个活得翠绿旺势。行到山顶风口处,眼前豁然开朗,刚才被树木遮挡的云海显露出来。风刮得正紧。是西风。我们一行人背对风,站在悬崖边上,衣服被吹得飘起来。眼前的云也正被风掀动。从这个山口吹去的每一阵风,都造出不一般的茫茫云景来。
一座铁黑色的山峰耸在无边云海中。云把其它的山都抹去了,这座孤峰露出头来。我知道在它四周,看不见的群山正积聚在云层下方。从我们刚才经过的山谷,能看见那些云层下的山,它们勾肩搭背连为一体。山与山之间有一条万物生长的路,让草色和花色延绵不绝,也让村舍阡陌相连。更高的山峰耸入云中,像是要把天顶破。我们登到山顶才知道,那些看上去高耸入云的山峰,都淹没在云中找不见了。只有这一座山峰,探身到云外。它穿透了天地间的无限空虚,已在云上端坐了。
陪同者说,那是金龟山。
此时云雾正随风翻腾,山峰时隐时现,我并没看出山的龟形来,倒是看见那峰顶酷似一个人的阔大额头,连鼻子和嘴都清晰可见。我拿手机拍了两张,拍好后看照片,竟觉得那瞬间抓拍的山形有点像我。赶紧让同伴给我拍张合影,只片刻工夫,那人形已经不在,云雾很快地修改了山峰,没被云遮住的部分,已经不再像一个人的额头。它确实像一块龟背,龟头朝北向下,像是要一跃跳下去。
山与雾,在万千变化的瞬间,雾遮去多余的部分,露出一个人的相貌来,开阔的额头,高耸的鼻子,黑铁的神情。
其实我在看见它的瞬间便心中一怔,那不是我吗?那一瞬我似乎去了山那里,早已成为一块石头,被幻化的雾再现于另一个时空。它坐南面北,头朝后倾斜,像是靠在什么地方,但后面全是雾,它靠着空空白雾,或许只有空可以让它的头靠过去,只有虚空,盛得下那颗头颅。
离开龟背石,我们沿悬空的栈道去了趟云雾深处,栈道在云层之上,头顶既是山顶,行走其上,半个身体在浮云里,轻轻飘飘,另半个身体紧依山壁,不敢丝毫脱开和山壁的联系。金佛山栈道长十几公里,一步一景,沿着峭壁可以绕过整座山。我们没有走完全程,回返时带队的女士不断朝后喊,都回来了吧。后面只有回音。人之间全是雾。说出的话也雾蒙蒙的。我们都疑惑地回望,栈道淹没在云中,刚刚穿云走去的一行人,又穿云回来。总觉得有一个人没有回来。又觉得那没有回来的人像是自己。
再次经过写有龟背石的地方,再朝浮云中的龟背石望,云雾还在不住地升腾翻滚,那山峰也不断地随雾造型。但刚刚过去的那一瞬不会再现。我在这里观看一天,或一年,龟背石都不会再幻化出一个像我的人形来。那个瞬间的我已经永远消失了。剩下的时间里,山还是山,露出云海的山脊还是像龟背,它俯身朝下,在往深渊里驮载深渊。
回来后反复看那张照片,那座云雾中的山,越加地像我了。
那该是活成一座山的我。
我在人群中每一次的仰头,每一回的挺直胸脯,每一刻的孤傲清高,我都活成了我的山峰。它陡峭,奇崛,独对云天。
我把这样的我藏在深山。
更多时候我匍匐在地,为草木低头,对尘埃俯首,向陪伴自己到老的岁月弯腰。
一个活成人形的我,已经平常得连衰老都跟别人一模一样了。
但我仍然会看山。每一回抬眼看山时,我的脊背都像山一样挺起来。
“一定还有活成一棵树形的我”
一定还有活成一棵树形的我,在这山里长了百年千年,反反复复的死去活来。某一刻我坐在树下乘凉,并不知道我正坐在自己的阴凉里。树在它的年轮中等来我。而我并没有认出它。
我靠在树干上打盹时,我的瞌睡中有它的醒。它一棵树一棵树地醒过来,去年前年,更早年月的树,都醒过来。一棵树在时间的山野里长成自己的森林。我在人世活成无数个自己。我的每一个梦每一个瞬间的想法,都分叉成另一个我。我被自己的人群淹没,又在其中恍惚地认出那个独一的自己。
多少年后,我在秋风落叶中再次经过这棵树,我不会去它身旁乘凉,天气已经很凉了,但我的目光会被一地金黄的落叶吸引。一棵树在山里落尽我一世的繁华。我又在别处虚度了谁的一生。
尽管我依旧不知道,在我成为树的时光里,一个季节已然远去。树和我,将再次错过。我回去过一个人的冬天。我的寒冷不会冻坏树的一个枝条。它在山里过树的漫长日子。它再不是我。我也不再是它。
但我的衰老里一定会有一棵树的年轮。
我朝远处的叫喊中也曾有过一棵风中大树的连天呼啸。它疯狂摇动。我拼命奔跑,喊叫。
待我走不动路,我会取它的一根树枝做拐杖。
我会躺在一棵大树里,成为自己的木头。我在人们不知道的春天里发芽。那时我的影子不再是黑色的,它不被看见地流淌成一条回忆之河,曲曲折折穿过生长着同一棵树木的辽阔山野。我在那时看见自己的人群,每一刻,每一年,每一个梦中和醒来的我,聚齐在一生的荒野。
我没说出那棵树的名字,我想在此山中隐藏一棵树。它不被人唤出名字。我的名字越被人所知,它便越无名。
带我来的女子说,“这棵树年年结小红果,好吃极了,但我从未吃到过一颗。”
“为什么呢?”我望着她好看的眼睛问。
“这些鸟儿,盯着树上的每颗果子,红熟一颗吃掉一颗,半颗都不会留给人。”
“你明年来,它会留给你一颗。”
“那你明年再来,我还陪你上山。这些鸟儿,或许真的会吃剩下一颗呢。”
“树会多结出一颗红果,留给你。”我替那棵树做了许诺,但这个许诺分明又是我的。
我每时每刻说的话,都长成了它的繁茂枝叶,它的“沙沙”声响在所有的季节里。
我每年每月的沉默,都深埋成它的根系。
而我在秋天里红透果实等待的那个人,或许只是另一个我。
他已经来过。
“当我积蓄够人世的苦,就去做山洼里的黄连”
还有活成一棵草药的我吧。
金佛山被当成草药库,每行一步都可与一样草药相遇。随行女士给我介绍沿途那些草药的名字,许多名字熟悉却从未见过。我小时候家里有繁体竖排版的中医书,先父留下的,我记住许多草药的名字和药性,也早早地知道了人要得的所有的病。我曾有机会去学中药,悬壶济世。但最终当了一个胡思乱想的写书人。草药的名字却一直没敢忘记,总觉得它们是一生中迟早要遇见的贵人,为我以后要得的一样病而生。我一年年的终会走到一株草身旁,它是我有毒身体的解药,我的命在它手里。
每一株茂盛生长的草药,都等候着世上的某个人。他出生,长大,生活,生病。老中医给他开的方子里,有一味药长在金佛山的阳坡,有两味生在金佛山的阴洼,另有一味只在绝壁上长,不肯被人采来熬煎。
那孤冷的药草,不屑医生老病死的俗病。
它只医人间的清高,但清高不是病。
生老病死也不是病,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在我的书架上有民国版的《中华药典》,有《中国中医秘方大全》《男女科5000金方》,几乎所有的草药和对症的病,都写在医书中,我迟早要得的病也在其中。偶尔翻看,像是在找自己的病,又给病找自己的药。那么多千奇百怪的方子。同一种病,有完全不同的药方,又有几十上百种的草药可以调剂使用。似乎只需得一样病,便可尝尽世间百草。
这是一剂给周岁小儿的处方:
鸡内金5克/神曲5克/麦芽5克/山楂5克/薏仁5克/白术7.5克/山药5克/桔梗3克/茯苓5克/苍术5克/川朴3克/枳壳3克/干草5克。
功能:消食导滞,健脾止泻。主治小儿下利不爽,大便腐臭,暖吐酸腐等症。
每日一剂,每剂熬至150毫升,分4次服完。
若伴呕吐加半夏/藿香。阵啼加砂仁/元胡。小便黄少加车前子/木通。
十几种草药,在一起煎熬。十几种味道,熬到最后剩下一味苦。
都说良药苦口。苦口,或是草药最真实的药用,熬给人尝世间滋味的。
尝过这味苦,便没什么不甘甜了。
那苦药汤一遍遍地,经过孩子、大人和老人的口舌胃肠。
草药也是陪伴。你安好时,它长在山里,是一株草。开药味的花,结苦籽。待到体弱多病,山里山外的草都找来了,你不知道哪棵草对症你的病。医生也不知道。否则他不会抓一堆草药给你。一堆草里有一种是你的药。但它须和其它的草熬在一起。一样草携带几十样草,来陪伴你的病。一样草太孤单,一味汤太苦寒。必须是十味百味杂陈。苦熬着苦,酸甜辣也熬在苦里。这样的滋味应是人生的悲欣交集了。
一碗药汤送走的人,带着满口苦味,转世在草药里,开苦花,结不忍给鸟儿啄食的苦涩果实,把最苦的根茎深埋。
还是被人刨出来。
女士指着坡地一棵独秆植物说,这是鬼独摇草。
早年我读到过这个名字,但想象不出它的样子。如今见到了,竟和医书中描述的一样:此草独茎而叶攒其端,无风自动,故曰鬼独摇草。
那棵草似乎听到有人叫,微微动了下身子。它知道自己在人世有一个名字,人唤着名字到山里找它,去治胆怯害怕的病。
鬼独摇草学名天麻。
它就长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本想采一株回去,熬汤服了。只是动了心念。我被自己的念头吓住。仿佛内心里有一个跟随多年的我不知道的惧怕,突然在一棵疗治惧怕的药草边,显现出来。
我小时候怕鬼,晚上睡觉都拿被子蒙着头。后来有一天突然不怕了,开始四处找鬼。想知道那个让自己害怕的鬼长什么样子。
再后来,我知道鬼活在我的念头里。
人的每个念头里都住着一个鬼。那些鬼迟早会出来。
我用一个个无鬼的念头把有鬼的念头压住。或把鬼念头带到远处扔掉,自己脱身回来。但那个把鬼扔掉的远处也在自己心里。对于念头来说,多远都是一念间的事。
此时一株鬼独摇草,又让我看见自己曾经的害怕。
或是我曾经的恐惧早已投生为一株鬼独摇草,孤独的秆儿,末端举一簇花叶,摇摇欲坠,生着担惊受怕的样子,人却要拿它治惊恐病。不知道它会不会被人的惊恐吓住。
千千万万的草药长在山中,我是它们中的谁呢。
在我孤苦伶仃的前世,我一定是此山里孤傲不群的独活,不长多余的枝,不跟别的草合伙,生着不让人喜欢的味,探向高处的白色花簇,只在风中自言自语。
我在今生里忘记多少人和事,才能让那永远不会忘记的人说一句“勿忘我”。
曾经有女子说我是她的毒药。说完后她静悄悄地走了。她去找时间的解药。遗忘也是药。回想也是。我菜地的一角种有茴香,我在什么都想不起来的下午,摘一枝闻闻。它特别的香味里都是往事。
我会在世间所有的味道中,唯一尝出你的香味。我会为此忧伤。
而医治我旷世忧伤的长生草,长在金佛山云雾缠绕的峭壁上。它在雾里开花,雾里结籽。我比山高的忧伤,只有看不见的遥远星光可以疗治。
但星光不是药,它是人最需要的仰望。
就像所有的药都医治不了人的死亡。
死亡不是病,它是安息。
当我积蓄够人世的苦,就去做山洼里的黄连。我尝过黄连的叶子和根茎。在我少年时生活的河湾洼地,隐秘而孤独地生长着一丛黄连。只有少数的人知道。更多的不知苦甜地活着的人,最苦的黄连不让他们尝见。
我曾因病去看过老中医,他干枯的手指,按在我年轻有力的手腕上。他摸过的脉大多已经平息,我的脉还在堂堂跳动。他摸出我有很长的命,有的是时光去得许多的病。他留给我一册发黄的繁体字的手抄秘方,说我要得的病都在里面,方子也在里面。多少年来我一直给自己号脉,左手按住右腕,又右手按左腕。都说医者不自医。但我有无数个我。一个我生病时,无数个我在对面,他们长成山中草药,长成树,长成一座座山。
我的命在他们那里。
2021年7月17日,木垒书院
本文经出版社授权,选自《大地上的家乡》一书,原文标题为《在金佛山遇见自己》,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作者/刘亮程
摘编/张进
编辑/张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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