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只500代理注册_《巨流河》作者齐邦媛去世,享年100岁

据台湾媒体向齐邦媛看护郭太太求证,著名作家、学者齐邦媛于3月28日凌晨1时去世,享年100岁。

齐邦媛。

齐邦媛1924年生于辽宁省铁岭县,1947年大学毕业后去往台湾,受聘为国立台湾大学外文系助教。2005年开始撰写回忆录《巨流河》,历时四年,于2009年出版,引发关注。在一次媒体采访中,齐邦媛被问到“这本书受到关注,你现在是什么心情”?她说,“如果说‘含笑而死’这个词的话,我想我将来就是,我真的好高兴。我无大怒也无大乐,是很平静的快乐。这是我人生最大的满足,我觉得最后来不及了,居然完成了,做出来了。”

此外,齐邦媛一生致力引介英美文学到台湾,被誉为“台湾文学的知音”。她多年来致力于台湾现代文学英译,推动吴浊流、王祯和、黄春明、李乔、郑清文、朱天文、平路等台湾代表性作家的文学作品英译工作;1972年英译编选《中国现代文学选集》,译介台湾1949年至1974年的文学作品,颇受国外重视。另编有《中华现代文学大系·小说卷》,及英文评论译述多种。

书评周刊曾于2013年摘编齐邦媛代表作《巨流河》片段,现重发此篇,以示纪念。

《巨流河》,作者:齐邦媛,版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0年10月

身世:我的家在松花江上

巨流河是清代称呼辽河的名字,1924年元宵节,我生在辽宁铁岭。那个年代初生婴儿的夭折率很高,我先天体弱,快满周岁时有一回高烧不退,眼看要断气了。祖母差家里的长工连夜到十里外的镇上,找到一位医生将我救活。母亲对医生说:“孩子爸爸在德国念书,还没有给她取名字。”于是这位医生为我取名“邦媛”。

铁岭齐家算是中等大户,祖父齐鹏大在奉军里做到旅长,对张作霖忠心耿耿。父亲齐世英却是个读书人,十八岁考取官费到日本留学,二十二岁又到柏林。母亲裴毓贞和父亲同龄,十九岁嫁到齐家后,便一直恪守妇道,伺候公婆,抚育儿女,十年不出家门。

父亲二十六岁归国,在沈阳遇到祖父的好友郭松龄将军,相谈投缘。两人都厌倦了军阀混战,对张作霖治下的东北局势也深感忧虑。1925年11月,郭松龄通电请张作霖停战下野,张不予回复,郭便率军攻打,父亲也参加了郭松龄的“叛军”。郭军一路夺下葫芦岛和锦州,直逼沈阳。那年冬天的巨流河畔,两军对峙三日,郭松龄终于兵败。他不愿骑快马独自逃生,被奉军部队追上,就地枪决。

当时父亲逃到新民市的日本领事馆躲避追杀,终于在半年后寻机逃出东北,辗转经朝鲜、日本逃到上海,1926年加入国民党。蒋介石接见他时说:“你不像东北人。”

父亲在南京安顿下来后,母亲终于跨出家门,带着我和哥哥前去投奔父亲。幼小的我就在那时告别了巨流河。记得马车出了村口,路旁见一排排秃山,怪石嶙峋。我问母亲:“这叫什么山?”母亲正在前途未卜的惶恐中,随口答道:“鬼哭狼嚎山。”

我们出山海关到北平,转津浦铁路,火车走了三天两夜,到达南京下关车站。我看到英俊而陌生的父亲站在月台上,等着迎接他聚少离多的妻儿。

我在南京入读鼓楼小学,那是1937年之前的“黄金十年”,城里给我的印象是处处充满希望,我们小学生还去街上贴标语:“不许吐痰”、“振作图强”。父亲在中央政府任职,有一次我上学路上,不小心踩到泥泞里,棉鞋陷住。这时一辆汽车开过来停下,里面坐着我的父亲。他叫司机出来把我的鞋拔出来,然后他们就开车走了。晚上回家,父亲教育我,小孩子不可以坐公务车上学,一则须知公私分明,再则不可以炫耀。

“九一八”事变后,父亲认为要救亡图存,必须保存青年力量。他负责黄埔军校招收东北学生的工作,还说服国民政府教育部拨款,于1934年在北平创办了国立东北中山中学,招收了约两千名流亡学生。这是中国第一所国立中学,也是父亲一生引以为傲的事业。1936年华北吃紧,中山中学迁来南京,在南京郊外的板桥镇,父亲带领学生们自己动手修建围墙和校门。进校门前,可以远远看到泥砖墙上巨大的八个字:“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中山中学的学生都是没家的孩子,母亲就经常招呼他们来我家吃饭。那年除夕,哥哥带着一位姓张的学生回家———这位少年的父亲在伪“满洲国”成立之初是沈阳警察局局长,因放走了不少地下抗日同志,被日本人在广场上浇油漆烧死。在我家温暖的火炉前,他忍着泪水诉说家破人亡的故事,我记住了他的名字“张大非”。

从此,张大非就经常来我家。有一天午后,我跟着他们七八个同学去爬山,下山的时候突然起风,我走得慢,渐渐落在后面,在半山腰抱着一块石头,进退两难。在寒风与恐惧中,我开始哭泣。这时,我看到张大非在山的隘口回头看我。

他牵住我下山。到了隘口,张大非用棉大衣裹住我,说:“别哭。”

我永远记得他眼中的温情。

南开:一九四三春风远

1937年,日军全面侵华。父亲安排中山中学师生分两批撤离南京,我家随第二批一起,沿长江上溯到汉口。这时母亲刚生下我的小妹星媛,不幸得了血崩之症,生命垂危。十八个月大的妹妹静媛也得了急性肠炎,在一天早上离开了我们。我看着她小小的身体被包在一床白色的毯子里抱出去,泪如雨下。

张大非从病房大门进来,我对他说:“妹妹死了,我妈也要死了。”

他走进病房,在床前跪下,俯首祈祷。然后对我说:“我已经报名军校,改名张大飞。临走来看看你们。”说完他给我一个小包,转身走了。

我打开小包,里面是一本皮面烫金的《圣经》,扉页上写着:“邦媛妹妹,愿永生的上帝,永远地爱你,永远地与你同在。阿门!”

也许是上帝真的显灵,母亲活了下来。我们从汉口到长沙,一路上唱着:“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父母把我送到长沙的周南女中念一年级。哥哥则收到了张大飞写来的信,信上写:“我已经十九岁了,日本人把我们逼成这样,我也没有心情念书,就考进了空军官校,可以真正报效国家。”张大飞还问我有没有看《圣经》,我回信告诉他,赠我的《圣经》放在腰袋里,逃警报都带着,只是不懂为什么耶稣说人打你的左脸,你连右脸也让他打?

1938年10月,日军攻陷广州,我们继续逃亡到桂林。那时候只要天晴,就有日机轰炸,警报一响我们就往郊外跑。在等待解除警报时,我记得有位学姐总爱细声唱:“我每天都到浣纱溪,痴痴地计算,你的归期……”当时我已是少女年纪,却觉得在那样的天空下,听这么“颓靡”的歌很不舒服。

局势更加动荡,我家随着学校逃亡了小半个中国,终于入川,到了战时陪都重庆。父亲送我进了沙坪坝的南开中学,校长是著名教育家张伯苓先生。南开中学在抗战八年里教育了数万青年,在我的记忆里,张校长就是校歌所唱“巍巍我南开精神”的化身。

我在南开度过了六年,期间一直和张大飞保持通信往来。他每周用浅蓝色航空信纸写信来,说我们是他唯一可报平安的家人。我上初中时,他已开始驾驱逐机升空作战,在火网中出生入死。而我,只有中学女生那一片小小天地。我常抄些国文课本里感时忧国的文章如《李陵答苏武书》寄给他,他回信则写了更多《圣经》里的话。1942年他被选入了陈纳德的飞虎队,与美国空军并肩作战。有位随军牧师告诉他,保卫家乡是正义之战,减少民间无辜的伤亡是军人天职。牧师的话给了他精神指引,使他能在杀伐与救赎间求取心灵的平安。

1943年我临近高中毕业,老师指定我写一首级歌。我写道:“梅林朝曦,西池暮霭……而今一九四三春风远,别母校何日重归来……”那是一个高中女生倾心读了两年古典诗词后,所能作出的幼稚多情的歌。

四月的一天黄昏,我们正在准备晚餐,有个女孩跑来说,有人在操场上等我。我出去,就看到张大飞走过来,穿着一件很大的军雨衣。他已经是中尉了,制服领上是飞鹰,走路真有精神,是战争年代所有少女憧憬的那种英雄。他走了一半突然站住,说:“邦媛,你怎么长这么大,这么好看了呢。”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赞美我。以前我骨瘦如柴,弱不禁风。

张大飞说,部队调防在重庆换机,七点半要赶回机场,他只想来看我一眼。

这时骤雨落下,他拉着我跑到屋檐下,把我拢进他的大雨衣里。隔着军装,我听见他心跳如鼓。

只是片刻,他松开我,说:“我必须走了。”

我看着他在雨中跑步到门口,上车疾驰而去。这年夏天我也告别了一生最美好的生活,溯长江远赴川西,到乐山就读国立武汉大学。一九四三春风远,今生我未能再见张大飞一面。

武大: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往乐山去的时候,正是八月秋汛,江水暴涨,我在船上流下了思家之泪。我自幼是个弱者,处处需人保护,如今独自离家去念大学,后悔已迟。有个女同学到我身旁说:“像你这个哭法,难怪长江水要涨。”

武汉大学的教务长是朱光潜先生,有一天他突然召见我,说:“你联考分发到哲学系,但是你英文很好,考全校第一名,为什么不转外文系呢?你多想想,如果转入外文系,我可以做你的导师。”

我受宠若惊。朱光潜先生当时已是名满天下的大学者,我听他的话转了系,从此可以聆听朱先生美妙的“英诗”课。朱老师坚信好文章要背诵,英诗班上不到二十人,背书和私塾一样,无人能逃。他给我们讲济慈的《夜莺颂》,说诗人在温柔之夜听夜莺之歌,如尝美酒而陶醉,然而夜莺必不知道人间疾苦。“Here, where men sit and hear each other groan.(这里,我们对坐悲叹的世界。)”

1945年2月的一天早上,我们几个同学由宿舍出来,走下白塔街,转入文庙广场,迎面看到石柱上贴了一大张毛笔写的布告,墨迹似乎还未干:

二月二十五日早晨,美国巨型飞机一千八百架轰炸东京,市区成为火海。日本首相惶恐,入宫谢罪。

我无言无语,沉痛而欢欣地站在石柱前,想象一千八百架轰炸机遮天蔽日的景象。狂炸我们八年的日本人,也尝到自己家园被别人毁灭的痛苦了。那些因菊花与剑而狂妄自信的男人,怎样保护那些梳着高髻、穿着大朵大朵花和服的女人呢?

然而中国的战事依然诡谲,武大创校人之一的王星拱校长对我们训话:“我们已经艰辛地撑了八年,绝没有放弃的一天,大家都要尽各人的力。教育部命令各校,不到最后一日,弦歌不辍。”

六月初,又是一个春天过完的时候,我收到哥哥齐振一的信。他告诉我,张大飞在五月十八日豫南会战时掩护友机,殉国于河南信阳上空。我们家是张大飞的战时通信地址,于是哥哥收到了航空队寄来的通知,还有一个很大的包裹,用美军的帆布袋装着,里面是我从1938年到1944年写给张大飞的一百多封信。

张大飞上阵前给哥哥留下的最后一封信里写道———

振一:你收到此信时,我已经死了……我请地勤的周先生在我死后,把邦媛这些年写的信妥当地寄回给她。请你们原谅我用这种方式使她悲伤。这八年来,我写的信是唯一可以寄的家书,她的信是我最大的安慰。我似乎看得见她由瘦小女孩长成少女,那天看到她由南开的操场走来,我竟然在惊讶中脱口而出说出心意,我怎么会终于说我爱她呢?这些年中,我一直告诉自己,只能是兄妹之情。否则,我死了会害她,我活着也是害她。我这些年只会升空作战,而她每日在诗书之间,正朝向我祝福的光明之路走去。以我这必死之身,怎能对她说“我爱你”呢?请你委婉劝邦媛忘了我吧,我生前死后只盼望她一生幸福。

八月十五日,日本无条件投降。重庆的狂欢之夜,是我漫长一生所仅见。愁苦的大地灌满了欢乐,人们在街头互相拥抱,又跳又笑,声嘶力竭地唱:“山川壮丽,国旗飞舞……”我跟着哥哥拿着火把往沙坪坝大街上跑去,走到南开中学校门口,想到当年张大飞自操场上向我走来。这一瞬间,我突然感到万声俱灭,再也不能忍受拥挤的人群。我一个人穿过校园,走上无人的小径,放声痛哭。

这年11月,张大飞赠我《圣经》整整八年后,我在乐山受洗,成为基督徒。

流离:从巨流河到哑口海

1946年,我们是第一批回到武汉大学校园的学生。在四川的时候,总听老师们说武大宫殿式的建筑多么宏丽,东湖多么浩瀚,但当我初次踏上珞珈山时,却只见满目荒凉。

那时朱光潜先生已在北大文学院筹划新局,他临行聘请吴宓教授来武大做我们的系主任。吴先生未随西南联大回北平,而来到武汉,大约就是与朱先生的私谊。我已读到大四,吴先生建议我以雪莱的长诗《Epipsychidion》作论文,我研究了一阵,觉得雪莱那种恋爱观和我的“钟情派”不同。不久,吴先生召我去,把我拟的大纲几乎改了一大半。他用毛笔写了两页英文大纲,并且加上一句中文:“佛曰爱如一炬之火,万火引之,其火如故。”他告诉我,要朝一种超越尘世之爱去想,去爱世上的人,同情、悲悯,爱不是两个人的事。

大学毕业,前途茫茫。父亲在我这年纪一心要救的中国,如今处在更大的战乱之中。六月下旬,我从汉口搭船回上海。那艘船上沿着栏杆,用粗麻绳连环绑着近百名年轻男子,都是要去支援北方“剿共战争”的新兵。当晚我倦极睡去,朦胧中听舱外人声喊:“有人跳水了!”长江正在涨水期,滚滚浊流哪有生路?军官用大电筒往水里照,有个兵开始哭泣,引起更多哭声。一个粗重的声音喊:“再有人哭就开枪!”哭声戛然而止。

“一将功成万骨枯”,在我有生之年,忘不了他们枯干的颜面。

1947年9月,父亲的朋友马廷英叔叔到我家,说此来是为台湾大学找教员。我正没事做,就想去见识新的天地。10月,我第一次乘螺旋桨飞机过台湾海峡,爸爸给我买的是来回双程票,他怎知我此去再回,已是四十多年后的事。

我在台大当上了外文系的助教,继而结婚生子。1949年父母也都来到台湾,1954年,父亲公开发言反对为增加军费而电力加价,蒋介石大怒,开除了父亲的党籍。以这种方式离开国民党,对父亲来说是一种解脱。他28岁以志趣相投入党,终生称委员长为蒋先生,一生黄金岁月投入报国,老来一身轻闲。1983年的一天早上,84岁的母亲去阳台浇了花,回房吩咐女佣给父亲做饭。父亲当时坐在门边的椅子上,清晰地听到母亲说:“主啊!你叫我去,我就去了。”再来看时,母亲已经坐着去世了。

我和妹妹在淡水海边找到了一块山坡地,面朝东北,海水流向渤海湾就是大连,是回家的路。母亲火化后埋骨于此,四年后,父亲也葬在这里。

台湾岛最南端的鹅銮鼻灯塔左侧,有小小一泓海湾,名为哑口海,海湾湛蓝,静美。太平洋的风浪到此归于寂静,音灭声消。从巨流河到哑口海,埋藏了两代人的悲伤往事。

尾声:少年子弟江湖老

1987年11月两岸开放探亲,1993年5月,我终于登上了回家的航班。飞机到上海,再到北京,我转乘火车去辽宁铁岭,一路经过葫芦岛、锦州、新民……1925年冬天,我的父亲曾随着郭松龄将军,率领千军万马攻占这片土地。车过巨流河铁桥时,我又在怀想,倘若当年郭军胜了,东北又当是怎样的格局?

堂弟振烈带我到铁岭老家,我问村人:“鬼哭狼嚎山在哪?”所有人都说,从没这个山名。我才明白,幼年听母亲说的“鬼哭狼嚎山”,原来就是她当时的心情。

在大陆,真正认识我的,只有一起走过青春岁月的同窗们。1999年我再次回大陆,就是去参加南开同学的聚会。当年同班的女同学到了十多位,见面都是老太太,互相不认得了。我们喊着彼此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唱着“一九四三春风远”。我也得知了当年武大老师们后来的遭遇。“文革”期间,朱光潜老师被打入牛棚,1970年遣回北大继续劳动改造,每天扫地和冲洗厕所。而曾向我讲“爱如一炬之火”的吴宓老师,遭到批斗羞辱,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频频呼喊:“给我水喝,我是吴宓教授!我要吃饭,我是吴宓教授!”他之所以受到这样的迫害,是因为他竟敢在“批孔”会上说:“孔子有些话还是对的。”

参加完北京的同学聚会,我又到南京。在紫金山里的航空烈士公墓,我看到了一排排黑色大理石碑,刻的是三千多位中国空军烈士的名字。我一个人静静地寻找,终于看到了这样简单的两行字:

张大飞 上尉 辽宁营口人

一九一八年生 一九四五年殉职

1999年的这一天,五月的阳光照着七十五岁的我,无限温馨。

编辑/张进

导语校对/吴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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