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生活在严寒黑夜,
人生好像长途旅行,
仰望苍空寻找出路,
天际却无指引的明星。
——《茫茫黑夜漫游》扉页题诗
在塞利纳的《茫茫黑夜漫游》中,主人公巴达缪是第一人称叙事者,但作者在再版卷首的题辞中却声称叙事者不是他本人,这部小说完全是虚构的,描写一个年轻人的经历,属于欧洲传统的漫游小说。小说发表于1932年,人们当即欣喜地发现,法国又出了一个天才作家,无情地抨击文明社会。而说到漫游小说的地域范围,则是由欧洲一代代的作家逐渐扩大的,从小癞子在一个城乡的游荡到堂吉诃德在一个国家的游荡,再到巴达缪的全球游荡,地域是扩大了,主题却没变,表现的都是世态人情,是“从生到死的旅行。”
路易·费迪南·塞利纳(1894-1961),法国小说家、医生。当过商店学徒,一战时入伍受伤。战后入大学攻读医科,毕业后参加国际联盟医疗调查工作。1928年在巴黎郊区市立医院工作,同时写他的代表作《茫茫黑夜漫游》,该小说在1932年出版时震动法国文坛,获雷诺多文学奖。
撰文 | 景凯旋
《茫茫黑夜漫游》,作者:[法]塞利纳,译者:沈志明,版本:漓江出版社 2020年2月。
一个无家可归之人的世界漫游
“我根本没有想到,委实没有想到,事情就这样开场了。”这个不经意的开头让历史时间退到远景,突现出了个人时间。朋友约巴达缪在咖啡馆见面,聊到正在进行的一战,“我们坐在咖啡馆里一面用眼瞟着女人,一面侃侃而谈,兴高采烈,洋洋得意。”朋友慷慨激昂地谈到爱国,斥责巴达缪的玩世不恭,但恰恰就是这个玩世不恭者看到一支法国军队路过,突然便加入进去,从此开始了他的人生旅行。
战场上的巴达缪感觉自己像是置身在几百万疯子中,从城镇到村庄,部队在茫茫黑夜中行军,炮弹落下来,人像稻草般倒下。不久,巴达缪受了伤,被送回巴黎郊区医院治疗,因为害怕再上战场,他开始装疯卖傻,得以前往北部非洲,住在热带蚊子成群的铁皮房子里,替欧洲的殖民公司收购货物,非洲的恶劣条件促使他再次逃离莽莽丛林,雇用的黑人把他卖给船主当水手,划船越过大西洋,来到美国纽约,一文不名的他走在曼哈顿的摩天大楼间,跟陌生人一起蹲在中央公园的地下室里拉屎,此后他来到底特律,成了福特公司流水线上的一名工人。经历了这段流浪,他最终又回到巴黎。
《茫茫黑夜漫游》英文版封面。
关于巴达缪的家庭,他的过去,作者没有做任何交待。随着他浪迹四方,环境与场景不断变换,遇到的人就像是生命途中的过客,阵亡的上校,护士劳拉,歌手缪济娜,中尉格拉帕,妓女莫莉,都是一闪而过,就连巴达缪的母亲在全书中也只出现过两次,第一次是她到医院来看望受伤的儿子,哭哭啼啼,“好像一条母狗失而复得它的崽子。她大概以为拥抱拥抱我就能助我一臂之力,其实还不如母狗。因为她相信别人让她来领我的理由,母狗则不然,它只相信自己的感觉。”
在内心深处,巴达缪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他一出场就表现出浪子的气质,不断地逃离环境,对任何事都冷嘲热讽,说话几近恶毒。战争使他对一切英雄主义的言行产生反感,他憎恶这场战争,坚信平民百姓只是政治家们的炮灰,而大众却为爱国而狂热,在军人葬礼上又个个指望自己活得更长久。战争也教会他不相信爱情之类的鬼话,对所有遇到的女性他只有肉体的冲动,他从不隐晦这一点,就是说,他从不玩弄她们,都是你情我愿的事,这种坦诚总是让她们最后离开他。
我觉得巴达缪回到巴黎,真正的故事才开始。几年以后,巴达缪完成了学业,成了一位开业医生,住在巴黎郊区的朗西,在那里,“塞纳河简直成了一条巨大的臭水渠。星期天和夜里,人们爬上陡峭的河岸撒尿。男人们面对逝去的河水感慨系之,他们小便时获得海员与海永存的感悟。女人们则从不沉思,对塞纳河无动于衷。”那里居住的都是底层人,邻居整天打孩子,姑娘们私下堕胎,因无钱治病而死去。
小说的前半部都是巴达缪的旅途见闻,至多是他对社会的观感。突然间,叙事的节奏慢了下来,小说后半部有了一个集中的事件。即使是描写人的日常生活,一部小说也是要有密度,有戏剧性的。这是一个关于谋杀的故事。
他们中到底谁是疯子?
巴达缪在巴黎又遇见了罗班松,不同于其他人,这个人物始终与巴达缪如影随形,从法国战场到非洲丛林,再到美国纽约和底特律,巴达缪漫游到哪里,他就会出现在哪里,怎么也甩不掉。实际上,他俩是天生的一对,互相之间实在太像了,说到玩世不恭,罗班松还要更加不在乎这个世界。为了摆脱生存困境,挣到一大笔钱,罗班松答应参与昂鲁伊妻子的阴谋,在兔子棚安装炸药炸死她婆婆。
昂鲁伊一家是巴达缪的病人,辛苦一辈子才拥有一栋房子,这使得昂鲁伊常常在半夜突然坐起来,小心翼翼地诊断脉搏,担心自己会突然死去,他的妻子却是无忧无虑,除了整天对暮年长吁短叹,就一心只想着攒钱。她极力鼓动巴达缪,让他劝衰老而暴躁的婆婆去养老院,惹得老太婆破口大骂,这个老太婆对所有人都心怀憎恨,听到邻居孩子病亡,她就会感到特别愉悦。巴达缪理解罗班松发财的欲望,听到这阴谋并不感到惊讶,觉得朋友干这勾当也不失为一种进步。
他俩对人都没有什么好感,因而毫不在乎人类道德,生活本身对他们就够不公的了,巴达缪决定隐瞒此事,他想:“劝导人们不要干这等事的种种言论始终没有起过作用。难道生活给过他们温暖吗?让他们怜悯谁和怜悯什么呢?为什么要怜悯呢?他人?谁见过有人自动下地狱替代他人?从未有过,倒是见过让他人下地狱的事情。”
结果却出乎大家意外,老太婆没有被炸死,罗班松却不小心误伤了自己的眼睛,大家决定把失明的他和半疯的老太婆秘密送到图卢兹一家教堂,在墓室里看管骷髅。巴达缪也悄悄离开了朗西医所,在一家剧院扮演跑龙套的演员。姑娘们在他周围旋转,波涛起伏,感觉就像在茫茫海上航行。时光飞逝,巴达缪最后一次看到昂鲁伊是在他临终的床上,他到底没有活得太长久,他的妻子在病床旁一直惦记着取出丈夫嘴里的金牙,哽咽着对巴达缪说,昂鲁伊居然三十年来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在去看望罗班松的途中,巴达缪陷入沉思:“我们念念不忘寻求幸福的尝试,为此目的而逐渐衰老。我们落到今天的地步不是没有花费气力的,我们曾不断使希望、衰退的幸福、热情和谎言变得振奋人心,还要我们怎么样啊!……我们走进茫茫黑夜,起先惊慌失措,但仍想弄个明白,于是在黑暗中越陷越深。要明白的事情太多,而生命又太短促……”
幸运的是,罗班松已在墓室里找到了这种“衰退的幸福”。他的眼睛逐渐好转,还搭上了当地的姑娘马德隆,协助昂鲁伊老太婆招揽游客来观赏骷髅,赚了不少钱。罗班松开始对前程充满幻想,他悄悄告诉巴达缪,等到结婚那天他才碰未婚妻,而巴达缪却在暗地里与马德隆幽会,心里嘲笑罗班松:“他寄情于永久,我则要马上到手。”对他来说,这样做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和责任。
电影《Louis-Ferdinand Céline: Two Clowns for a Catastrophe》海报。
离开图卢兹,巴达缪在维尼一家精神病院找了个工作,老板巴里通靠着办医院发了财,他是个喜欢胡思乱想的人,经常说出些人生哲理:“请记住我下面的这些话!有两种疯子,一种是普通的疯子,另一种是受文明的固习所折磨的疯子……我经手过许多这类过分自信的病人,而且他们的病因各异。总之,我认为高谈正义的人是最疯狂的!”在巴里通看来,这个社会声称追求科学和进步,但实际上已病入膏肓,毫无节制地奔向虚无。他不再满足于平凡的命运安排,终于决定独自出走,将医院委托给巴达缪管理。
他们中到底谁是疯子?这世界又到底谁是疯子?罗班松眼睛痊愈后,有一天突然再也忍不住,将成天咒骂他的老太婆从墓室的阶梯上推下去摔死,为了躲避马德隆的纠缠,他逃到巴达缪所在的精神病院,这个浪子犯下的唯一错误就是居然想要结婚,而不是逢场作戏,但他很快也就厌倦了。他和巴达缪毕竟是一类人,浪迹四方的他们不需要任何约束,他们的内心就像一栋空房子,装不下爱情和家庭。
对于他们,所谓爱情也不过是性欲的借口,如果把它当真就愚蠢了。小说结尾,因爱情而失去理智的马德隆找到了他们,在一次集体的外出寻欢后,她在盛怒之下开枪打死罗班松,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我周围的黑暗太深邃了”
作者越写越对这两个厌世的朋友充满同情,巴达缪既是故事的当事人,同时又是一个无情的旁观者和刻毒的思考者。在医院养伤时,巴达缪就对劳拉说:“一万年以后,我敢向你打赌,这场我们看得了不起的战争将被忘得一干二净。”经历了许多事件,他认为昂鲁伊的妻子不比自己更坏:“虽说人在生活中不能上升,只能下降,但她却不能下降到我沉沦的程度。对她来说,我周围的黑暗太深邃了。”罗班达死后,他在塞纳河岸看着清晨去上班的工人:“他们的背后依然是茫茫黑夜。他们总有一天也要死的,但怎么死法呢?”
塞利纳本人显然是一个否定型的天才,这种天才喜欢撕下生活的假面,调用各种悲惨事件来考察人心,欣赏人性的崩塌。人来到世上,终将死去,就像在“茫茫黑夜”中漫游(这个意象组成的句子反复在小说中出现),最终都会被黑暗吞没。结局都一样,没有例外。可大多数人总是极力忘记这一点,想要比别人活得更快乐,更幸福,反倒是那些崇恶之人常常看懂了命运的真相。
塞利纳,1955年左右。
实际上,人类之所以能够存活下去,能够行善的唯一希望就在于,大家都相信世界不会马上毁灭,这一观念可以转换成一个思想实验,那就是,假如人类确定无疑,这地球明天就将不复存在,我们已经到达时间的尽头,所有的人又会做出什么行为?这就是巴达缪和罗班松奉行的生活准则,他们对人生完全失去兴趣,在他们与所有人之间,隔着即将消失的世界。借由巴达缪的心理活动,塞利纳道出自己的绝望哲学,小说中的许多议论都可以作为某种人生警示,值得在这里再摘录几句:
必须只争朝夕,不要白白死去。疾病和贫困驱散你许多小时、许多岁月,失眠使得你成日成周昏昏然眼前一片灰色,癌症或许已在你的身上滋生,血淋淋地从直肠谨慎小心地往上爬。时间永远是不够的!
你活像留作纪念的街角老路灯,但街上几乎没有行人。
我的情感有如一幢别墅,只适合度假,不宜长住。
我曾千方百计地糟蹋自己,企图让生活抛弃我,但没有成功,因为我到处离不开生活 ,离不开自己。我曾拖着沉重的步子游荡,这样的时代彻底结束了,让别人去放荡吧!世界的大门重新关上,我们已经到达世界的尽头,有如节日接近尾声。
我们的全部不幸恰恰来自我们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
有谁能够完全否认这些话道出了生活的本质呢?由于物质幸福已成为现代人的最高目标,人与人之间才充满了冷漠,个个虚情假意,互相忌恨,却不知一切看得见的幸福都是虚妄的,自己的人生节日刚一开场,就已进入盛宴的尾声,很快就将人去楼空。
在巴达缪眼里,这世间就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全书唯一诚实善良的女人是莫莉,能让他偶尔想起时内心充满温情,她靠着卖淫挣钱,极力劝巴达缪不要继续漫游,俩人将来在一起开个小卖店,可他却拒绝了。这世上无论胸怀大志的人,还是身份卑微的人,永远都活得碌碌有味,他们不愿正视不幸,拒绝对生活的一切消极看法,整个世界就是如此顽固,而巴达缪早已明白:“其实在我们离世以前,世界早就先离开我们了。”
这句话也是塞利纳本人的写照,他后来遭到全社会排斥,不是由于这部小说,而是由于他的政治立场。恶的尽头往往是虚无主义,因为对世界过于绝望,塞利纳在二战中选择站在了恶的一边,与海德格尔、庞德、齐奥朗等人一道,被历史所谴责。像他这么绝顶聪明的人,心里自然很清楚,跟历史是无话可说的。他当初可能没有想到,自己也会像巴达缪一样,在活着的时候,就已体验到世界先离开他的感觉,而那些总是站在历史正确一边,并从中获得自我满足的作家们,大概率是不会拥有这一人类经验的。
作者/景凯旋
编辑/张进
校对/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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