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母亲打视频电话,接通就看见母亲的笑脸,看见母亲的笑脸,我的心立刻变得简单。母亲的笑脸绽放在屏幕上,像一朵满开的牡丹。
打电话并没有什么事,只想听听母亲的声音,有一天将再也听不到的,将再也没有人用那样的声音叫我,叫我的小名。
家里天气怎样,地里最近有什么活儿,葡萄树落叶了没,后院的核桃今年结得多不多,萝卜多少钱一斤,对门大嫂从医院回来没,最近有没有蒸馍,烧的大锅吗,家门口两堆柴不烧可惜。
听母亲一一讲说,我觉得我从未离开故乡,仍是那个小孩。
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诗经·邶风·凯风》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凯风即南风,夏天的风,凯之本义为大,而夏为大主乐,南风长养万物,如母亲抚育孩子。将母爱比作夏天的风,看见南风吹拂酸枣树,便油然而生对母亲的感激之情。此是比,亦是兴。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滔滔孟夏,草木莽莽,皆由南风长养,这不仅不费力,简直是势不可挡。然而一个婴孩长大,却艰难而漫长,不像那些莽莽草木,而像酸枣树,小小嫩苗,枝上都是刺,抚养起来叫人心力劳瘁。酸枣树在黄河两岸很常见,细小的一株,扎根在崖边浅土层里,生长极慢,风雨摇撼,尤觉孤危。
母亲养育孩子的辛苦,没有比南风吹拂酸枣树更好的比喻了。想想母亲养育我们姐弟几个,没人给她帮忙,地里长年有农活,那时没有除草剂,没有收割机,什么都靠人力。除了和父亲一起忙地里的活,母亲还要每天做一日三餐,喂猪喂鸡,洗衣扫院,稍得空就编地毯,几个孩子要吃要穿,真是“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第二章在时间上推进,酸枣树从嫩小的幼苗长到可以当柴烧,即从棘心到棘薪,比喻孩子初长成。“母氏圣善,我无令人。”方将以喜,忽焉以悲,极自然,又极跌宕。全诗以孝子的口吻,平直感激,又怅叹不尽。唐代孟郊诗:“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心情与风诗相类。
此诗以夏风比兴,吟咏当在夏天,故后二章分别以寒泉、黄鸟取譬,读来但觉眼前一片夏日景象。“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劳苦。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寒泉是水名,在卫国的浚邑,冬夏常冷,宜于夏时,人饮而甘之;黄鸟鲜妍,啭鸣于夏木,人听而赏之。“睍睆”二字,连绵叠韵,形如其声,若写成“间关”,字音太硬,声色大减。
寒泉、黄鸟,无知之物,然皆能给人以甘美,以安慰,母氏劳苦,有子七人,却莫慰母心。四章比兴之外,反复咏叹母亲辛劳,兄弟七人未能尽孝,愧疚深情,言语无法尽其一二,故悱恻哀鸣,如闻其声。
《毛诗序》认为这是一首赞美孝子的诗,诚然,唯孝子才能有此深情,但曰“卫之淫风流行,虽有七子之母,犹不能安其室”,又曰“故美七子能尽孝道,以慰母心”,前矛后盾,不知所云。朱熹《诗集传》承其意,进一步说:“母以淫风流行,不能自守,而诸子自责,但以不能事母,使母劳苦为词。婉词几谏,不显其亲之恶,可谓孝矣。”这便更加糊涂,欲褒实贬,非但儿子不成其为孝子,母亲也成了淫妇。
现代学者闻一多先生则认为此诗“名为慰母,实为谏父”,另有说这是一首悼亡母的诗。众说纷纭,诗旨愈加扑朔迷离,不如不作揣度,不下定论,我们都是人子,都有母亲,便以人子之心去读,各以意逆志,可矣。
子欲养而亲不待
《诗经·小雅·蓼莪》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穀,我独何害!
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穀,我独不卒!
从这首诗的文字,可感知其音乐结构,大致为三部曲式。前两章为第一乐段,属于呈示部分;中间两章为第二乐段,属于展开部分,即将前面的呈示具体展开,乐句更繁复,调性有变化,感情愈强烈;最后两章是第三乐段,再现第一乐段,深化主题,凄怆不能自已。
茎长叶茂的野草,还以为是莪,原来却不过是散生之蒿。莪,亦称莪蒿,香美可食,李时珍《本草纲目》中记载:“莪抱根丛生,俗谓之抱娘蒿。”前两章自叹不是抱娘蒿,而是散生的蒿与蔚。蒿粗恶不可食,蔚既不能食且又结子,故称牡蒿。以莪蒿比兴,引出孝子自恨不是莪,而只是不成材又未能尽孝的散蒿,声调语气悲伤。
中间两章长歌当哭,且亦真在哭诉,字字含泪。“瓶之罄矣,维罍之耻。”以瓶喻父母,以罍喻子,瓶罍相资,瓶从罍中汲水,瓶空是由于罍无储水,所以为耻,比喻子无能赡养父母,愧悔不已。“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父母亡后,子无依无靠,有如孤儿,故自谓鲜民。古时孝子出门必告,返回必面,出而无所告诉,故曰衔恤,入室而不见,故曰靡至。
只要父母还在,一个人无论多大年纪,在父母心里,就仍是那个孩子。父母至今说到我,彼此间仍称我为“娃”,我从旁听见,既幸福又惭愧。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一则以喜,一则以悲,人总是要走的,到那时,无父何怙无母何恃,世界将变得空空荡荡。更进一步,我将再次被父母的死生下,这回可没有人抚养我长大,没有人无条件地爱我,没有人无条件地接纳我了。
第四章将“哀哀父母,生我劳瘁”具体展开,连下九个“我”字,连用九个动词:生、鞠、拊、畜、长、育、顾、复、腹,声促调急,如泣如诉,情之至,不觉音之繁、辞之复也。悲诉之后,长叹一声:“欲报之德,昊天罔极!”父母养育之恩如山如河,而己不能终养父母,孝子之思,唯有呼天抢地,千古痛极!清代方玉润在《诗经原始》中评三四章曰:“一写无亲之苦,一写育子之艰,备极沉痛,几于一字一泪,可抵一部《孝经》读。”
最后两章以风起兴,音节亦繁促,四个入声叠词:烈烈、发发、律律、弗弗,加重悲哀,读来如呜咽,南山艰危,大风烈烈,悲凉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后二句无可奈何,以众衬己,尤见抱恨独深。《毛诗序》谓此诗刺幽王,人民劳苦,孝子不得终养尔。按诗中明言“民莫不穀,我独不卒”,显然是一己之遭遇,与人民无关,且若泛写时艰,诗之情必不能如此之真,感人必不能如此之深。
甥舅情亲,本乎母亲
《诗经·秦风·渭阳》
我送舅氏,曰至渭阳。
何以赠之?路车乘黄。
我送舅氏,悠悠我思。
何以赠之?琼瑰玉佩。
一旦母亲亡故,思母而不可复见,见了舅舅,也倍觉情亲,如同见了母亲。这原是人之常情,《诗经》中亦有歌咏,即《秦风·渭阳》。
这首短歌表面上是甥舅情深,实则是怀念母亲。据说此诗是秦康公送舅氏晋公子重耳所作,重耳归国即将就国君之位,康公远送舅氏至渭阳,赠以路车乘黄。康公思念母亲,复赠舅氏以琼瑰玉佩,时康公之母穆姬已卒,甥舅之情本源于母,念母又加深了甥舅之情。
《渭阳》被后世诗人视为送别诗之祖,送行止述赠别怀思,不涉及所事,得送别之体。杜甫诗“寒空巫峡曙,落日渭阳情”,储光羲诗“停车渭阳暮,望望入秦京”,所用典故即出于此。
甥舅之情让我记起今年五月回老家,姑姑家的表哥某日忽然登门,手里提着一大盘鸡蛋,他平日在园子里很忙,只有过年过节走亲戚才来,母亲以为他有什么事,他笑答:“我来看我舅!”他和我父亲,甥舅二人坐在客堂间抽着烟,也无多余的话,不过是说说天气,说说果树,二人笑着说话,脸上却都有些戚然,姑姑是三月底去世的。抽完烟,表哥起身要走,母亲留他吃午饭,他执意回去,坐上电动车,临走仍念道:“我来望望我舅。”
作者/三书
编辑/张进 李阳
校对/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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