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手笨相,但很会务农,还学会木工,会做雕花格子门。那双手充满活力,整日忙碌,睡梦中也醒着。
我想念父亲的手。
他的手好像泥土,沉默,温暖,泛着阳光和木香。我想念那粗厚的手掌摸我的头,尽管只有过一两次。
我觉得女人就该爱那样一双男人的手。
——《父亲的手》三书
撰文 | 三书
村居生活,天然图画
清 顾鹤庆《清溪草庐图卷》(局部)
《清平乐·村居》
(宋)辛弃疾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
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
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夏日傍晚,在果园间散步,隔着树林,远远就听见村广场上,一片孩子们的喧闹声,回荡在薄暮的天空,那是白昼最后的光。
转两道弯,走上右边的村路,过一座石桥,几片竹篱笆的菜园,村子就到了眼前。晚饭前后,村里路灯亮起,池塘边的水泥广场上,男孩们在打篮球,笑着嚷着,女孩们有的跳皮筋,有的骑自行车,幼小的追逐嬉戏,狗跟在后面跑。
广场那边是一片稻田,风吹稻花香,这边是一个乒乓球桌案,水泥案面光洁。两位老人,瘦小得像个孩子,坐在桌案边,面朝广场,双腿自然垂下,谁也不看谁,声音不高不低,以本地乡音,闲散地聊天。他们不是老伴,却比老伴,更像青梅竹马,两老无猜。
能这样老去,真好,恬然自安,无忧无虑,不抗拒衰老,不惧怕死亡。似乎把什么都放下了,田宅园林,儿孙家人,连同他们自己,尽皆还给天地,而天地悠悠,自是无尽藏,世上一日,已如瑶池千年。
“白发谁家翁媪”,好像说的就是村广场上那对老人,或田间地头摘菜拔草的老翁老妇,他们无名无姓,面容少有个性,神情安详,如象征天地人的“人”。词中翁媪的可爱之处,还在于口音,那浓重的口音,就是最有味道的土特产,加之他们朴实稚拙的状貌,真是一个“媚”字。
辛弃疾四十三岁罢官后,退隐乡间,在江西信州(今上饶)的带湖造了一座房子,题为稼轩,并以此为号,在这里生活几达二十年。闲居时期,他写下许多农村即景小词,清新活泼,《清平乐·村居》即是其一。
这首词再简单不过,但绝非教科书上一句话所能概括,比如“表达了词人喜爱和平宁静的生活”。当我们看到某事物,之所以被触动,不在于事物本身如何,而是我们通过它看见了自己所没有或失去的,即使它是以相反的方式呈现出来。辛弃疾这首词,不是为了单纯写农村生活,语言说出的东西其实是失落,可以猜知他看到溪上人家时,心里有多么怀念中原,那里的汉人家也曾过着这样的生活。表面上看,赞美闲适与抗金大志似乎矛盾,实则一体两面,收复中原为的就是找回北方的寻常生活。
也许此时,他还另有一番感悟:中原沦陷,朝廷偏安江南,他自己青年时代在抗金前线的战斗,以及后来遭受议和派的排挤打击,对于眼前天真的农户,简直等于不存在,时局无论怎样变动,世上人家的日子总要这样过,而这反倒是天地不仁的大信与安稳。
从写法上看,此词造语天真,纯用白描,似乎信手拈来,然而我们知道,越是天然好句,越是难写,非大手笔不能为。好诗炼句造语,应当情称其时,笔称其人,试看词中每一句,状物写人,莫不如是。茅檐,青草,情态各异的一家老小,以及映带左右的溪水,皆因俗得奇,平淡美妙。
闲去闲来几度
明 文徵明《独乐园图》(局部)
《鹊桥仙·己酉山行所见》
(宋)辛弃疾
松冈避暑,茅檐避雨,
闲去闲来几度?
醉扶怪石看山泉,又却是、前回醒处。
东家娶妇,西家归女,
灯火门前笑语。
酿成千顷稻花香,夜夜费、一天风露。
闲居乡村,并非总是一件惬意的事。人生在世,未至老迈,大约都想做点有意义的事,而不是每天闲着,或仅仅种菜养花,过回简朴生活,长年累月,必然觉得虚度人生,起无聊之感。
写这首词时,辛弃疾五十岁,已在江西上饶闲居了快十年。他忽然惊讶,岁月如流,十年仿佛数天,只是一个闲,几乎没有记忆。他的居所在带湖之滨,登楼可以远眺灵山,平常多在山中闲步。
是日,他又走在山里,想想自己:“松冈避暑,茅檐避雨,闲去闲来几度?”十年如一日,在同样的地方,重复同样的生活。松冈避雨,茅檐避暑,不仅闲适,且有雅趣,但次数多了,也不过如此,闲去闲来几度,感觉整个人都荒废了。古代有不少高人逸士,主动选择隐居山林,但辛弃疾不在此列,他的闲居是被迫,正如另一首词中所说:“老去浑身无着处,天教只住山林。”
闲居生活并不能使他安心,他胸怀大志,报国无门,不得已才在乡间做个闲人,郁闷而逃于酒,闲乃无奈,醉亦出于无奈。有时他仿佛忘记此身何处,醉扶怪石看山泉,“又却是、前回醒处。”人生似乎卡在一个轮回的情境,怪石山泉让他忽然惊觉:怎么还是在这里。
寂寞恍惚之际,却见农家在办喜事,“东家娶妇,西家归女,灯火门前笑语”,这一切与他无关,但和《清平乐》中的溪边人家一样,婚嫁的欢乐场面也令他深受感动。
北伐抗金,收复中原,此固然是世雄事业,男婚女嫁,百姓人家,亦饶有世间深情。比之二者,更有无以为报的天地大恩,稻花现在不是很香吗?酿成千顷稻花香,夜夜费、一天风露。
辛弃疾在江西的词多作于道中,这首山行所见之外,我们熟悉的还有例如《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明月别枝惊鹊)、《丑奴儿近·博山道中效李易安体》(千峰云起,骤雨一霎儿价)、《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少年不识愁滋味)。不独辛弃疾如此,几乎最好的唐诗宋词也都是路上所作,史诗《奥德赛》亦写人在旅途,为什么?
也许因为究其本质,我们的灵魂都处于被放逐的状态,故乡要么在过去,要么在天堂,反正是回不去了,不知如何才能回去,所以我们一直流浪,始终被还乡的渴望所驱使。
不一样的愁滋味
清 允禧《层楼松磴》
《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
(宋)辛弃疾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
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得愁滋味,欲说还休,
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这首词似乎写得很明白,但每次读感觉都不一样,词语的表情,回旋的味道,句子的节奏,随着心境与年龄有所不同。今年再读又有新发现:原来词中有两种愁,上片的愁与下片的愁,并非仅仅真假之别,竟可以是完全不同的愁。
读了那么多年,背诵了那么多遍,一直觉得上片说少年强作愁态,无故寻愁觅恨,不是真愁,下片到了而今,才懂得什么是愁,因为懂得,所以反而说不出口了,只能欲说还休。
这是最基本的理解,也没有错,但不止于此,诗歌永远隐含更多层次。一首好诗绝非阅后即弃,它不会被你一次全部打开,而是有待你反复阅读,像一座神秘花园,你每次徜徉其中,都会看到之前未曾留意的花草,即便同样的花草,不同的天气,或是飘过一朵云,飞来一只蝴蝶,那些花草的感觉也会不同。我们要做的,不是观光打卡,快速消费,而是多来几次,每次慢慢走,慢慢感受,尽可能沉醉其中。
就“愁”而言,上片的愁,一般认为是春花秋月的闲愁。愁是一种文学审美,似乎更为深刻,少年往往担心自己显得幼稚,害怕快乐被讥为轻薄,所以才要“为赋新词强说愁”,故意装出愁眉苦脸。何尝少年如此,强说愁乃是古代文人的通病。
闲愁给人以虚假、作态之感,然而,少年的愁情,却不限于为赋新词的那种,事实上确有一种莫可名状之愁,如少年维特之烦恼。这不是一种消极情绪,而是少年认识自己和世界的必经阶段,少年若没有烦恼,成长起来大概只会成为庸人。
下片而今识得愁滋味,这种愁滋味成年人多有体会,欲说还休,但也不必说,要么别人都懂,要么连你自己也不懂。辛弃疾欲说还休的,也许是人生的事与愿违,“天凉好个秋”,秋天的凉意让他感到彻骨的徒然,好像这一生都白费了,也许他还隐含别的深愁,谁知道呢。
我上大学时,常常无端而愁,不知怎样排遣,也只能出去走走,自暴自弃地在外面游荡半天,随又烟消云散。时或午睡起来,莫名一阵厌世,也曾登上教学楼最高层望远,写几行强说愁的文字,如今回想不免可笑,但也可怜,因为那时的愁真真切切,可是也说不清道不明的。
作者/三书
编辑/张进
校对/柳宝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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