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5日,著名华语电影导演侯孝贤的家属发布声明,回应侯导因病退出电影圈。声明称侯导先前诊断出阿尔茨海默病,后又因新冠后遗症连带影响,才暂停电影工作,未来将不会执导新片。侯导现已回归家庭安心休养,他的公司仍正常运作。
“之前侯导筹备的电影《舒兰河上》(寻找河神),无法继续执行固然遗憾,但过往他的作品已于国内外获得诸多的肯定,也留下许多经典的作品,相信在时间的洪流里不但不会被遗忘,他对电影的态度、精神也一定会被战友和影迷们留存下来。”
从1973年进入电影界,到2020年获得金马奖终身成就奖,侯孝贤的作品影响了包括是枝裕和在内的许多后辈创作者和影迷。作为台湾新电影运动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建立了自己独特的影像风格。他以克制的电影美学和语言,捕捉着我们身处世界渐渐消逝的美感和意韵,呈现真实情境中生命的状态与本质,敞开给观者去感受和碰撞。在此我们重温侯导的电影美学信念,他怎样看待自己镜头前的男人、女人,故事怎样从他的人生经验里生长出来。本文节选自《恋恋风尘:侯孝贤谈电影》。
《恋恋风尘:侯孝贤谈电影》,侯孝贤著,雅众文化 | 新星出版社,2018年5月。
男人和女人
你们有没有注意到,我后来拍女人,男的我不拍了,以前那种打架男我不拍了,因为这两种生命的原型基本上是不太一样的。中国有句古话“男有刚强,女性烈”,刚强跟坚毅的男人在很多历史人物或小说中都可以看到,或自己的长辈里看到。这种坚毅是他们紧守的原则,是不会变的。
其实身边的、听说的或是谁的长辈,其实常常有这种人,有些是非常不错的,有些是写文学的,或者写诗的,他们的那种亲民,那种节制,那种坚持,基本上我父亲影响我的是这个。因为那时候我父亲基本上是不跟我讲话的,因为他有肺病,《童年往事》中已经演过了。
我有一次去黄埔军校新村打架,为我班上那个同学。很气人的,我每次都是为别人打架,用脚踏车前面那个横杆拆下来打,打完以后去到那个同学家。他妈妈是黄埔新村的小学校长,然后她就谈到我父亲,我说我父亲很早就去世了,我那个时候高二,我父亲在我念初一的时候就去世了,所以我说是很早去世。
《风柜来的人》(1983)剧照。
我父亲是某某某,以前在县政府工作,她一听我父亲的名字,她不但有印象,而且非常尊重我父亲,讲我父亲很有气节,两袖清风……你们想想看,我刚刚打人回来,听到她讲这种话,那种感受其实是非常鲜明的,而且是奇特,会有一种志气。你会知道——你不可能再继续坏了。这在我以前成长的过程中是非常自觉的。
所以我说类似这样,生命中总有些感觉的男人和女人的原型让你深有感触。女人的原型,就是我最爱的几个,比如《今生今世》里面的佘爱珍,就是吴四宝的太太。你们只要看过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就注意看这个佘爱珍,她的形式、风格,简直是又繁复,又华丽,又大方,又懂世故,也不是什么立体,怎么形容呢?你们还是去看看书吧,看了就知道。
还有一个女人,很边缘,她是胡兰成的侄女,叫青云。你们如果注意看的话,青云后来也有被访问。女生多,男的不容易。因为男人接触世界跟女人不一样,那女人就没有那么多,但其实也不是没有那么多,随时都在,你身边可能都有。有时候你母亲,或者你婆婆,就是你祖母,你都可以感受到。就像我讲的《合肥四姐妹》,有很多题材是没办法拍的。我刚刚说过,其实就是这种女人,是我的最爱。
生活的原型
我创作的焦点跟小津是不同的,我的创作焦点是存在的个体,就是生命的本质,存在的个体打动我,所以我拍的都是一些边缘人,一些小人物。
《南国再见,南国》里那三个主人公,假使你妈妈看到的话,一定说这些人是人渣,是社会的渣滓,每天不干好事,就在那边混。但其实他们是真实存在的,我把他们存在的本质呈现出来了,你感觉那么具体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对我来讲,我的电影最后呈现的就是这个。所谓生命的本质就是这样,而且没有人是一样的。至于苍凉不苍凉,苍凉是我的一个角度,因为我感觉人存在本身就是非常的不容易, 这是我对生命的一个看法。
《南国再见,南国》(1996)剧照。
小津、布列松和我都有一个基础,我们使用的不是那种戏剧性的方式,戏剧性可以去安排,当然它的底子也是写实的,我们是将真实生活里面的片断拿来使用。所以这跟我们一般的叙事、戏剧性电影是不一样的。
这个也是由我看他们的影片而发散到我们相同但又不同的地方。因为我们最终对人的看法,对人世的看法,对生命的看法,其实是有层次的,由于成长背景的不同而不同。我是从我自己的经验中来的,我自己导演的第一部电影是《风柜来的人》。之前我都是在电影的体系里面写很多剧本,非常戏剧性的那种,非常卖座,都是明星来演——凤飞飞、林凤娇、沈燕……每个片子都是大卖。
但到了拍《风柜来的人》的时候没有了,有明星的,就是一群小鬼。比如艺校刚刚毕业的钮承泽他们, 我就开始拍他们。《风柜来的人》其实已经开始往现实的生活上, 实际的生活形态去走了。在这里面去呈现他们作为个体的生活原型,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但其实那个时候完全是不自觉的。其实《在那河畔青草青》还是明星阵容来演。自从《风柜来的人》、之后的《冬冬的假期》《童年往事》《恋恋风尘》, 其实基本上就是这个路数了。
你越走越走,自己的那个方向就越来越清楚。来自你成长期所有的吸收,不管是从文学还是从其他途径吸收的东西全部回到你的创作上, 开始发酵, 开始出来, 开始往这个方向。到现在我其实没有变,形式怎么在变,到最后还是对人的这种生命的原型、生命的本质有兴趣。所谓关注个体,是因为我的生长背景。我并不是成长在战争时期,是战后了,所以完全不一样。
《冬冬的假期》(1984)剧照。
到今天,内地的年轻人还在看,学校还在教,很奇怪,第五代之后的王小帅他们也在看,他们到现在还在看, 看了还是有感觉, 我一直在想, 这个问题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这些电影都已经是老东西了,但是中国内地开放得晚,差不多十几年前正好像我们那个时候——我们童年的时候,物质比较缺乏的时候,所以大家(内地看侯孝贤电影的人)都会觉得好像跟自己的成长经验有种关联的感觉。主要是这个。其实有时候本质就是这样子了。讲就讲完了,没什么。
如果说要延伸,那是教师们的事,他们是会教,我是不会教的。我教只有实际的,场面调度是什么,演员要怎么弄,怎么选择演员,面对困难怎么解决,我感觉当导演是每天在解决困难。你不停地解决困难,但是你说这样你会不会走岔,不会,因为电影就是你,你就是电影。你的原型在电影里面一定会出现。就像我刚刚讲的,我现在对女人比较有兴趣,因为她不但复杂,而且宽广。
女性在华人的世界位置慢慢地越来越高,尤其在台湾,女子都比男人强,女孩比男孩强,绝对。男孩我昨天已经讲过了,都不行。当然不能一竿子打翻。这是个时代的问题……没办法,脱逃不了。社会结构里面还残存的就是重男轻女,所以女孩子成长的世界跟男孩子绝对不一样。
女生成长时,因为在社会上被看重的是男生,所以女生就会在边缘。意思就是你有个眼光在看着,看到这些哥哥弟弟们都受到了重视。那这会造成眼光的不同。由于眼光的不同,女生看得比男生看得还清楚。男生被宠着,糊里糊涂的,所以成长缓慢。所以你们看我的电影为什么往女性上走,基本上有它的道理,因为她慢慢地越来越成熟,越吸引我。所谓的女性的烈,她不但烈,而且她有侠情,非常过瘾就是了。
第三只眼看世界
杨德昌从小他父亲就放交响乐给他听, 所以在杨德昌的片子《海滩的一天》,他其实就是拍他以前的记忆。杨德昌有个特点,他是在国外学计算机,三十五岁才决心回来拍电影,所以他从美国回来的时候,他的眼睛跟以前离开的时候是不一样的。他看到的是另外一个地方,而且看得很清楚。因为他接受工业已经很发达的西方的国家里面的熏染,回到台湾还在发展中,还是发展中地区。
这里提到的一个所谓的这种眼睛,我叫第三只眼,因为拍《风柜来的人》是跟这一群从国外回来的导演每天相处在一起,我们最常聚会的地方就是杨德昌的家,杨德昌的家是他爸爸留下来的,一个日本的宿舍,是空的。他回来就住那边,他有个大黑板,写的就是什么,类似那种梦工厂之类的,我已经忘了那个字是什么,写了一堆他的故事,一句话形容的故事,他想拍的那个时候,然后我们常常在那边聊,杨德昌是跟我最要好。
我这种人就是什么都一股脑全说的,比如说跟那些新锐导演大家一起讨论剧本,他们从国外回来的时候,我是有什么念头就说什么,我的原则是脑子是不能让它储存。其实它在, 但是你要把它丢掉, 就像杯子一样,你要空才能装,其实是蛮迷这种想法的。因为聊太多了,他们会告诉你种种,你就糊涂了。这个片子就是聊多了,产生的形式跟表达内容上的问题。
后来就是看了《从文自传》,看了以后,那种观点其实就是种眼睛,所谓的第三只眼睛。我常常说,假使是在以前比较传统的社会里面, 男孩子跟女孩子不同的, 女孩子会有这种眼睛,男孩子反而没有。
但因为我的家庭环境,所以从小我就有这种。你想想看,我十二岁时父亲去世,十六岁时我母亲去世,十七岁时我祖母去世,经历了这种,你眼前看到的事物。你那个眼光就是很客观的,一直在看。这个是蛮重要的。
《从文自传》,沈从文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6月。
如此一来,看事物才会有一个俯视的角度,一个旁观的角度,不然你投入得太进去,反而没办法处理。这种养成其实是在无意中形成的,基本上不自觉地就养成了这种眼睛。一直到现在,就像我儿子昨天也在这边听,他是第一次听我在这边胡说八道,今天早上和他吃早餐的时候,他说:爸爸,我想了, 你就是一直在面对你要面对的人。他讲得很抽象, 我说是,其实就是啊。
古人说, 游于艺。就是哪怕你练书法, 练所有绘画, 以前是六艺,游于艺就是你要有一个造型去跟你对话。一定要有个造型,这个造型哪怕你喜欢音乐,就要从音乐,文字书写就要从文字书写,你要喜欢影像的,你就要从影像。意思就是,想是没用的,你一定要透过这个视窗去了解现实。而且这个视窗是把现实框起来的,跟你眼前看到的是不一样的。
这个你们应该教过,所谓“距离感”的发生,美感经验的发生是从框起来以后。框起来表示它集中了,集中在这个范围。其实就是,简单一点讲,你的取舍,你为什么会框这个,你感觉它有一种味道, 有一种美感, 所以你会去框, 这个是很重要的。
《童年往事》(1985)剧照。
所以我们拿DV(数码摄像机)拍,你不能是毫无感觉,因为DV太容易了,门槛太低了,不值钱。所以开始拍,你什么都会拍,其实你忘了,每一个你捕捉的物件,捕捉的场景,基本上是直接反射到你的。假使有了这种感觉,一直训练下去,你就会非常准确地,会有一种鉴赏力,其实最最难得的就是你的鉴赏力,那就是你的眼光,就像我第一天讲的。
所以DV并不是方便你使用你就胡乱使用的。你透过这个视窗其实是在观察你周遭的生活跟世界,会养成一个所谓的第三只眼来看这个世界。你平常没有注意,我告诉你,你去拍一下你的爸爸妈妈,你会有另外的一种感觉。你以为你了解你爸爸妈妈,其实不了解,你只知道他们是你爸爸妈妈。什么东西要找它前,干吗要找它,其实你对它的背景根本不清楚。
有一天你突然发现,爸爸的压力,他在社会上碰到的问题,他的成长,其实都很有趣的。这样透过这个你就会理解,因为越亲近的人,越难理解,因为你看不到,每天生活在一起,你不会深刻地去想他,所以我感觉这个眼光是很难的。你需要透过视窗不停地去训练自己。
了解自己以至了解别人
因为你了解自己,才会发现别人的不同。你不了解自己,就不会发现别人的不同。或者是你后来去一个不同的国度,你看别人生活的样子,你才发现我们跟他们是那么的不同。这个不同令你可以更清楚自己,是相互的。假如你去欧洲,你去看各个地方,又比方说内地各省之间,其实都是有差异的。
我要拍那个唐朝的电影(《刺客聂隐娘》),阿城就建议我去新疆。十来岁的女孩子就在马上面, 因为以前马跟驴是随身的, 不然就是坐马车,不然会骑,就是随身的。因为我要雕琢就是聂隐娘这个角色要怎么呈现,可能是呈现一个画面的时候,她童年的时候。到底什么东西才有能量?
这种能量就是呈现她的一种沉稳、冷静,怎么呈现?后来最流行的有打马球,在马上面打球,十岁,现在的小孩谁有这个能力?阿城说那个生活形态,新疆是非常像的,基本上都是类似像这样。所以其实了解自己,你哪一天去日本人家做客,就知道了。他们跟我们为什么不一样,很快你就可以感受得到。这是不停地、慢慢地越来越清楚。
认识自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其实是最难的,可能你看一辈子,到最后还是没认清你自己。因为你会掩盖自己的弱点。比如虚荣心,我感觉我来这里还是有一点点小小的虚荣心作祟, 还有对物质的欲望,这两个最难面对,有时候你自己会掩盖。
《童年往事》那里关于以前的记忆是我在大学的时候写的、整理的,还是在念艺专的时候。那时候我用日记本一条条写,有些事情已经忘了,是追回来的。像《风柜来的人》他不是在啰嗦吗?他妈妈在,她就一刀丢过去,腿割伤了对不对?那是我的经验。
《童年往事》(1985)剧照。
因为以前我妈其实是非常郁闷的,因为这种精神上的问题,也不能说精神上的问题,不能说妈妈这样,对不对?但是基本上我是非常理解她的状态的,但是小时候你不会知道啊。那时候就会在,因为日本式的房子是高的,垫起来的,厨房是往下的, 我妈她就在厨房那边,我不知道她在吵什么,要什么。
我妈已经吵得烦了,她那个菜刀就“咣”的一声丢过来。在我的小腿肚留下了一个白白的口子。小腿肚那个地方可能是血管最少的, 没什么血,就这样白白的一个口子,我妈丢完就吓死了,马上跑过来,那个印记很深,后来这个印记被我忘了,一直到我读完大学才回来,所以我用在《风柜来的人》里面。看我拍《童年往事》的时候, 已经拍了那么多的片子了——《风柜来的人》《冬冬的假期》,才到《童年往事》。
《童年往事》中我妈去我姐家,就我们几个小孩在家,钱被我花得一塌糊涂,我哥哥也会说我。我妈妈回来后,就生病了,回来在榻榻米那边,她就用眼睛看着我,我忘记她讲了什么,但意思就是我花了很多钱,用来赌博还有什么,我忘掉了。那个很深刻,那个眼神我非常深刻。
第二个眼神是我妈妈去世了以后,我妈是信基督教的,所以她的姐妹们就来了,在那边唱主里安睡,那是实际的经验,然后我在那边,我哥哥在我前面,我哭得无法自持,哥哥回头看我,他是诧异的眼光。因为我以前还得了啊——家里面的存折被我偷了赌博,家里面可以当的、可以卖的都被我拿去,然后床底下有一堆我们那帮人的刀,各种刀,以前有一阵子还每天磨刀, 磨完之后放在身上,跟两个人去街上巡。
《童年往事》(1985)剧照。
过那种日子时,我一天到晚出事,因为是我哥哥带我,人家来找,我就跑掉,人家就要带我哥哥去警察局扣手印。那我都很会掰,讲一堆,这样没办法。那时我捅出了一堆事,所以我哥哥看我哭是觉得很奇怪的,你怎么会哭?!
第三个眼神就是收尸那场戏。收尸的人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是安排我们四兄弟都在,其实那个时候只有我跟我的两个弟弟。我那时候十七岁。但是我告诉你我拍这部电影时怎么面对自己,我感觉这个是很现实的,你十七岁,跟两个比我小的弟弟,是没有办法去照顾这样一个状态的。那时候我奶奶是躺着的,先大小便失禁,后来一直清理,完了之后是意识陷入一种昏迷,我找医生来家里看,不知道看了一次还是两次,他说,奶奶的整个器官已经衰竭了,没了。
那时候我们应该会去帮她洗身子,但没有。那个时候我很清楚我们那个年纪跟那个能力是不可能的。而且你看父母都去世了,没有大人,所以翻看那一刻我们才发现,那个印象对我来讲非常强烈,但是我感觉这是可以承受的,这是必然的,所以面对自己你要很清楚,整个情景是什么,而不是面对自己,不了解,或者是躲避,其实无从躲得,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我们常常碰到事情,老生常谈就是要面对,你不面对,那个事情是过不去的,哪怕是跟人家冲突,或者是任何事情。
《恋恋风尘》(1986)剧照。
一旦你面对了,有个好处就是你理解了。理解了你才能过,而不见的非得要有什么行为,面对的过程你会逐渐理解,这是非常重要的,没什么可以逃的,你一逃你就停在那里,那个印记就永远脱逃不掉,你就一直停在那个里面。所以我拍《童年往事》的时候,其实是很冷的,非常冷静的。
原文作者/侯孝贤
摘编/荷花
编辑/王菡
导语校对/杨许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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