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看见秋天的月亮,谁就回想起久已遗忘的某个自己丨周末读诗_大只500首页

上大学时我做过一个梦,梦见家里盖起了楼房,从后院一直盖到前院,后面两层楼,前院正向两间平房,中间朝东亦两间平房,整个房子即将落成,庭院里尚堆着些沙子水泥砖块,我喜滋滋地看着我家的房子,走到中间平房檐下,墙上挂着一面镜子,我便停步照了照,看见镜中的自己时我瞬间明白这是一个梦,旋即醒来。

后来,我家真的盖起了楼房,房子盖好的那年春节我回去,在家里前前后后地欣赏,走过中间平房檐下,忽然想起几年前的梦,房子的布局长相一模一样,只是墙上没有镜子。

——《一个梦》三书

撰文丨三书

清风明月,如此良夜何?

《友人夜访》

(唐)白居易

檐间清风簟,松下明月杯。

幽意正如此,况乃故人来。

昨晚回酒店,窗外半个月亮,街上就看见了,窗外又见,使我一惊。月亮悬于栾树上空,和在外面看见的月亮,是同一个,却又不同,像一位故人,离我这么近。一些窗口亮着灯,但月亮很静,皎洁月光下,楼群如幻影,我不觉得是在新郑,不觉得是在任何地方,月亮与我是在一个梦里。

再读这首诗,才知道白居易生于新郑,此前只记得他祖籍太原,晚年在洛阳,然而眼前的新郑毫无汉唐风景,机场在这里,又发展空港,四处建厂房,方圆百十公里,不见村庄,公路连着公路,一片灰茫茫。

路两边已被征去但尚未投入使用的土地,有的长着野草蒿莱,有的种着红薯和玉米,玉米已经收割,地上残留干枯的茬,看得出玉米的行距非常整齐,喜鹊在地里踱步觅食。一处汽修厂外的公路边,年过七旬的农民夫妇在挖红薯,老汉掀开茎叶,用锄头掘下去,翻开红褐色土壤,老妇把掘出的红薯拾进麻袋里,那些红薯沾着泥土,新鲜洁净,香气清凉。这样的寻常生活已经非常稀缺,眼看就要失去,他们将不得不住进小区,每天坐着打发日子。

那些原先是村庄的地方,路边立一个路牌,李家寨、郝家岗、岗李村、柴村,只剩下村名,写在牌子上,像一个个纪念碑。秋天也被放逐,阳光仍恬静,但照在公路和厂房上,与照在土地庄稼上,完全两样。街头夜市灯光刺眼,吃食摊油腻喧嚷,明月在这里也只能流浪,找不到可以照耀的地方。

今人能否想象唐诗宋词里的秋夜?檐间清风,枕簟微凉,松下杯酒,明月相照,白居易诗也似一个纪念碑,把秋夜的记忆留在四句诗里。“檐间清风簟,松下明月杯。”这些事物一一俱在,月亮也在,但几乎不再有人看。

良夜好像离我们很远,好像已变成奢侈的享受,一个人坐在松树下,就着月色饮酒,会被认为很有仪式感。原本自然而然的事,如今需要专门去做,当我们动辄就说仪式感时,表明我们的生活已变得多么乏味。

然而,随时随地,只要愿意,我们都会得到自然的馈赠,即使住在城市,坐在自家阳台上,或公园石凳上,广场台阶上,只要愿意,仍然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仍然可以享用白居易的那份幽意。

这首诗还不止如此,真正把夜晚创造成诗的,是“况乃故人来”,即诗题所著的《友人夜访》。苏轼的《记承天寺夜游》,所记亦是一个秋夜,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亦是月夜,如他所说,“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这篇游记短短十几句,流传千年,今人尤其喜欢,我想原因正在于我们失去了当下的兴致,更难觅那样闲情的知己。

月光谱了一曲词

《酒泉子》

(五代)李珣

秋月婵娟,皎洁碧纱窗外。

照花穿竹冷沉沉,印池心。

凝露滴,砌蛩吟,惊觉谢娘残梦。

夜深斜傍枕前来,影徘徊。

如果为这首小令别拟一题,可作“秋月”,或“秋思”,因为每一句都有月亮,字里行间有月光穿行,而月亮又即是孤独,饱含思念。

“秋月婵娟”,秋天的夜晚,月亮正是主角,第一个出场。谁看见秋天的月亮,谁就回想起久已遗忘的某个自己,曾经有过的幸福时光依然触手可摸,甚至比这一刻更为真实。

她在窗前,看窗外的月亮,那么皎洁。未必真是碧纱窗,但“碧纱窗”在文字上,与皎月相辉映,一片婉丽之景。窗外月华无声,碧纱朦胧,窗内依约人影。

诗人貌似旁观者视角,实则代入的是室内女子,也就是“谢娘”的视角。古诗词中每称“谢娘”,其义有二:代称文思敏捷的才女,典出《世说新语·咏雪》,原型为东晋谢安的侄女谢道韫;泛指歌妓,因唐代宰相李德裕家中歌妓谢秋娘而名。此词中的女子,当指歌妓。

她的孤寂凝在月光里,照花穿竹,冷沉沉,印于池心。上片写睡前,倚窗望月,意境空灵,读这些字句,那月光既看得见,又触得着,且感到寒冷。

下片梦醒,更觉夜的寂静,“凝露滴,砌蛩吟,惊觉谢娘残梦。”凝露滴落,阶砌蟋蟀低吟,但使她惊觉的并非这些声音,凝露与蟋蟀是她醒来时听到的。把她从睡梦中惊醒的是什么?

诗人没有说,但我们听见了,是月光。我也曾被月光,被星星,被不知什么惊醒过,那一刻巨大的清醒,有如黑夜广袤无边。“夜深斜傍枕前来,影徘徊。”月亮还在,离她更近了,斜傍枕前,残梦已远,久久不能入眠。

李珣,其先祖隋时来华,唐初改随国姓李,安史之乱期间入蜀,珣少有诗名,兼通医理,《花间集》称李秀才,在十八位词人中,其词风格清婉,尤以速写南方风土的《南乡子》组词著称。这首小令,无一句抒情,笔力之切,能使月光行于纸上,皎然有声,读之使人回味无穷。

无名氏的稚拙情语

《御街行》

霜风渐紧寒侵被,听孤雁声嘹唳。

一声声送一声悲,云淡碧天如水。

披衣告语:“雁儿略住,听我些儿事。

塔儿南畔城儿里,第三个桥儿外,

濒河西岸小红楼,门外梧桐雕砌。

请教且与、低声飞过,那里有、人人无寐。”

此词作者不可考,必非名家,词却甚好,不落俗套,与传统文人作品迥然不同。词句语言鲜活,质而不俚,写法天成,全篇没有一个“相思”的词,却深切地道出了相思,使人惊喜又低回。

词中人或是一位戍边征夫,天黑后,他躺在床上,霜风渐紧,夜寒侵被,冻得他无法入睡。“听孤雁声嘹唳”,夜静中,孤雁声嘹唳堪惊,唤起离人无限情。那雁叫声,一声声悲切,响彻碧天如水,他不觉坐起,披衣告语。

下面他对大雁说的一段话,是这首词最动人、最特别之处,言语口吻惟妙惟肖,叮咛雁儿他情人的住址,不厌其详,“塔儿南畔城儿里,第三个桥儿外,濒河西岸小红楼,门外梧桐雕砌。”柔情爱意,浸在他说出的每个词里,因为那里住着他的心上人,是故塔儿、城儿、桥儿、小红楼、门外的梧桐树,以及雕花的台阶,无不可爱。

初读至此,以为他是要大雁为他捎信传情,不料最后却说:“请教且与、低声飞过,那里有、人人无寐。”原来他请大雁飞过那里时小点声,他知道那人也没有睡,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这段话非常稚拙,然而本真,质朴风趣,不似传统文人的藻绘雕饰,更没有今人说话的空洞夸张,写作倒是要回到生涩得好。

出门在外,我如今变得唯喜与农民说话,喜他们的直心,话语明快,接人待物尚存礼意。在新郑三四天,我只和两位农村老汉说过话,一位是挖红薯的大爷,他说起村里祖上是明朝初年从山西迁过来的,兵乱之后,当地数百里无人烟,朱元璋下令移民屯田,大爷又说他们村清朝出过举人,说话时他喜笑颜开,青天白日,这些事由他来讲比在史书上读更觉亲切,且都仿佛是今天的事。临走,他硬是拣了个大红薯送我。

另一位大爷在港区空地上放羊,十来只白山羊,啃食路旁的野枸叶,他看见我走过去,便起身迎上来,好像熟识的乡民,无需寒暄询问,我们就蹲在地上开始闲谈,面前是广阔蓝天,白云悠悠。他身材端正硬朗,我知道上辈人不介意年龄,便问了问,没想到他已经七十二岁,看上去只有五十岁,他说那是因为他练过多年武术,又学过木匠,还会看风水。拴在三轮车后那只羊朝这边叫,我说它在叫你,可能别的羊跑了,我们把羊赶拢来,羊们也好像和我熟识,很懂事的样子。我问他养这些羊是不是为了卖羊奶,他说不是,羊奶量不够大,郑州那边不愿过来买,拆迁小区住的都是农民,没人喝奶。不习惯气味吗?也不是,你没事喝羊奶,别人会笑话的。

作者/三书

编辑/商重明

校对/赵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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