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里的日常》,尚君义 著,后浪丨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3年5月版。
只要胡同还在,老北京的风俗就得继续
元杂剧《张生煮海》中,书童与丫鬟的一句对话戏词儿:“你去兀那羊市角头砖塔儿胡同总铺门前来寻我。”佐证了“胡同”一词的由来与起始,这一叫就是八百年。八百年来,住过一朝朝皇帝的北京城里,纵横交错着长短不等,宽窄不一,像血管一样的胡同,一代代北京人在此栖居生息。您也别问有多少条胡同,问谁谁也没个准头儿,所有的说法都不靠谱,只能用“多如牛毛”来形容。
用序言写胡同的所有,是件挺困难的事。不管怎样,每个人在胡同里经历的日子都有所不同,这里所说的只是生活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北京人大同小异的日常。那时期的中国改革开放已经启动,正在不禁不由儿地改变着人们缺吃少穿的物质生活,天地一灰的精神状态也在慢慢恢复色彩。
雨中的潘家河沿,潘家胡同,2007年5月(《胡同里的日常》内文插图)。
起初的四合院,无论是王府贝勒府还是富商大贾的宅门,规模形制都是气派的,与一般小门小户保持着体面的距离。1949年和平解放后,随着政治风云的起伏而动荡,“四合”仍存,“院”已不在。属于私人独享的宅门,随之挤进了一拨拨的人家,从独门独院,胀成多户平民群居的杂院。院落是公共的,水龙头是共用的,使电都走一个电表,院门黑天白日大敞窑开,外人随意出入,政府盖的公厕叫官茅房。
基础设施的简陋带来生存的压力,生活环境日渐憋屈,北京人练就了一身螺蛳壳里做道场的功夫。炒菜做饭,冬季天在屋里,暖和天在当院,从炝锅开始就知道谁家当顿儿吃什么。家家的距离仅隔着一层薄墙,有点隐私不糟蹋,都会钻入邻居耳里成为家长里短的话茬儿,稍不留神便会引起邻里纠纷。没辙,人人心里都窝囊,家家住房都窄憋,一辈儿一辈儿地忍着,心平气和,坦然面对生活的窘境,乐乐呵呵过着自家的日子,成为一种生活哲学意义上的修为。随口说着北京土话,插科打诨、嘲讽消解生活的诸般不如意,自得其乐遍植于北京人生活的每个角落。
没条件实现“天棚、鱼缸、石榴树”的精致富足,就在屋檐下用碎砖头垒个花池子种上五颜六色的“死不了”,草茉莉的清香也能飘满一院子。摘点香椿芽给各家都送点,枣熟了分给孩子们揣上一兜儿。养猫遛鸟逗蛐蛐儿,喝茶下棋摆闲盘儿,哼唱一段西皮二黄乐呵乐呵。祖辈儿留下的乐观心态和悠闲气度,参悟透了人生苦短,就合一切是人们冲抵艰难困苦的法宝。
残雪,黄米胡同,2010年1月(《胡同里的日常》内文插图)。
虽说四合院变成了大杂院,只要胡同还在,老北京的风俗就得继续。大杂院里大多是平头百姓,父一辈子一辈多年的老邻居,说话行事讲究客套,不短礼,见面打招呼您字当头,不您不言是规矩。北京人讲究处街坊,拿事儿处感情,得信任。远亲不如近邻,邻里相互关照都是“有事儿您言语”,帮着看个门,收个信,照应一下孩子。成天磕头碰脸的,有热乎劲儿也难免因鸡毛蒜皮有生分红脸的时候,红过去逗句闷子一笑了之,见面该客气客气,该说话说话,该搭把手儿搭把手儿,要里儿要面儿的事绝不含糊。
变天儿了,红过脸的邻居会上赶着帮忙收衣服。猫丢了,“您就踏实在家等着吧,下刀子顶着锅我也给您找回来”。别人家的事儿,比自个儿的事儿还上心。我帮你搬车煤,你给我捎捆大葱,那都不叫事儿。谁一听说副食店来了平时见不着的紧俏货,都忘不了招呼街坊一声,谁排在前头都会让邻居加个塞儿,惹得后边排队的人老大的不高兴。
谁家赶上婚丧嫁娶,全院跟着一起忙活,都得行个人情随点份子。谁家有点差样儿新鲜吃食,无论多少都要给街坊送点尝尝,“来来来,给妞子盛一碗去”。东屋刚钓的鱼,西家乡下亲戚送来的山货,隔壁儿正月十五的元宵,后院现包的枣粽子,“别拦着,给孩子的”。孩子们吃了东家吃西家,都没少吃百家饭。
早年娶媳妇儿都是坐着花轿“威儿啦哇”地吹着娶进门,到如今是炮仗“噼里啪啦”一响,新娘子“嫁到”。震耳的炮仗声吓着新媳妇儿了:“哎哟妈爷,快麻利儿着吧。小沙土园胡同,1991年10月(《胡同里的日常》内文插图)。
拼插、集成了那个年代老北京人最普遍的生存状态
清早一睁眼,先闷一壶茉莉花茶,街坊一照面儿,忘不了见个礼:“起了您哪?”要不就是:“喝了吗您,我那儿刚沏上,没喝我那儿喝去?”几句话透着那么近乎,给人一天的好心情。早点铺里挑着样儿,火烧夹油饼儿来一套,一碗豆汁少不了。该上学的上学,该上班的上班,白天胡同里就剩下仨一群俩一伙儿的老头儿老太太,冬天靠南墙晒太阳,夏天花荫下乘凉扯闲篇儿,侃完国际形势再聊家里烦心事儿。老爷们儿闲着也是闲着,楚河汉界边杀棋边踩咕,谁也不服谁,看棋的脸红脖子粗不支两句烧得慌,臭棋篓子缓棋耍赖能乐翻一帮人。
北京冬天都是用火炉子烧煤取暖。晚末晌儿炉子灭了,大清早起来头一件事,就是要把炉子挪 到屋外重新笼火。掏出炉灰,点着纸媒子后添劈柴,火苗子上来添煤球,顿时浓烟弥漫满街, 呛鼻子咳嗽,烟眼睛冒眼泪,走道路过的避不开,都紧着走。南锣鼓巷,1991年3月。(《胡同里的日常》内文插图)。
头晌午,东屋的案板剁得山响,街坊见了搭咯话:“吃馅儿呀大哥?”“扒下的菜帮子省得糟蹋了,您在我这儿对付点儿,饺子就酒,咱哥俩喝口儿?”“我那儿有剩的,一热就得,省事儿。大哥您先忙着,下午还有事,回头再聊。”您瞧,多客气,听着顺耳。
一到下学的钟点儿,清静的胡同没了消停。孩子们从花盆儿下摸出钥匙,扔下书包,撒着欢儿在胡同里折腾。男孩子玩儿着自个儿动手做的觉得特好玩儿的土玩具。女孩子玩儿着总也玩儿不够的游戏。寒暑假的胡同是孩子们的天下,除了在家做作业老实会儿,一天到晚不着家,昏天黑地变着花样儿地淘,撂着蹦儿耍骨头。快到饭点儿,家大人提溜着酒瓶子,网兜里放着碗,扯着嗓子喊孩子:“小兔崽子,玩儿饱了是吧?去,到小铺打两毛钱散酒,五分钱黄酱,两毛的肉,再到粮店买斤切面来。”接过钱和家伙什儿,撒丫子就奔胡同口,家大人还得追上一句:“肉要肥的啊。别忘了买斤豆芽。”一家人一顿饭,块儿八七就解决了。
光彩胡同,1991年7月(《胡同里的日常》内文插图)。
夏天,各家的饭桌大多摆在当院儿,吃的都是家常饭。“李叔,今儿又炸酱面呀?我这儿刚摘的香椿,您尝尝?”要是吃得太好了,埋头紧着吃。“哟嗬,王哥,今儿个开斋啦哈。”嘴里咕容着,笑模样儿虚让一下:“这不你嫂子生日嘛,借个由头儿祭祭五脏庙。”略微的改善刚够自己一家的,都张罗到了,自己就剩舔盘子的份儿了,烙饼卷手指头,各吃各的。好喝口儿的老爷子不紧不慢抿着二锅头,不时地用筷子头往已经掏空的咸鸭蛋壳里沾两下放嘴里嗍嗍,老太太冲着老头儿咬着牙数落:“喝、喝,一天到晚就知道喝,喝死算!”说的时候都狠着呢,转过天又帮老头儿打酒去了。孩子们紧着往嘴里扒拉着,院门口小哥儿几个催着呢,藏闷儿哪能缺了铁哥们儿。
夏景天儿,天长黑得晚,屋里闷热待不住人。天一擦黑,怕招蚊子家家都黑着灯,满街筒子都是乘凉的街坊们。光着板脊梁过着凉风卖呆的,有事儿没事儿东拉西扯闲磕牙侃大山的,敲三家儿扑克牌摔得啪啪响的,跟着话匣子嘀啦嘟噜学外语的,品着一壶茶听评书的,老太太揽着孙子,拿把蒲扇边轰蚊子边唠叨着家长里短儿的。人们一年年地熬着躲不过去的苦夏。
胡同滋养了无数的北京人,在数百年漫长的历史变迁中,每个时代都有其独特的市井文化与气质。在本画册里,记录的是三十多年前至十几年前北京人在胡同里的生活状态,影像里没有轰轰烈烈的场面,只有一地鸡毛的琐事儿、凡人碎片,这拼插、集成了那个年代老北京人最普遍的生存状态。
有反八字影壁、上马石和拴马桩的蛮子门,飞龙桥胡同,2007年6月(《胡同里的日常》内文插图)。
那时的胡同,自有那个时期的烟火味儿。天很蓝,天上盘旋的是清亮的鸽哨声,夜晚可以坐在当院儿数星星。街巷里引车卖浆者的叫卖吆喝声和响器声,时不时地飘进耳朵里。人们生活还屈从于物质的匮乏与窘迫,还有诸多不便与无奈,但从容平和,一天比一天心情舒畅,浓浓的人情味儿,稀释了日子里艰涩的苦腥。干着五行八作的平民百姓,每天每,出街入市赶生活。街坊四邻关系融洽,为人局气,有难处相互帮衬,有里儿有面儿有温情,一嘴满市街的京腔京调,诙谐调侃着日子里所有的欢娱与不顺意。无论何时何地见面总要问生活中顶重要的事儿:“吃了吗您?”北京人经年累月安闲自在地在光阴中繁衍生息,恪守着礼数周全、本分、闲适的市井生活,各自过着不同而又都差不离的随性日子。
每张照片都是偶然,聚在一起便是一幅凝聚生活细节的画卷,只要照片在,胡同记忆就不会远去,经历过的方方面面就会浮现眼前,对往昔就可以做一个充满敬意的回望,感慨我们曾经走过的岁月。
本文选自《胡同里的日常》,为该书的自序《随性的日子》,小标题为摘编者所加,非原文所有。文中所用插图均来自该书。已获得出版社授权刊发。
原文作者/尚君义
摘编/何也
编辑/张进
导语校对/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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