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段时间屡次上热搜的“质疑”“理解”“成为”似乎也有着类似的意味。如果说它是一个梗,大约在年初就悄然开始流行。曾经看剧“质疑”的角色,恍然间多了一些“理解”,并且最终希望“成为”那个角色。尽管有人认为这个句式是“真香”的进阶版,但从使用这种句式的心态来看,比“真香”更多了几分“成为”后的和解。如果说,“真香”更多是在表达心态上从否定到肯定的转变,而“质疑”“理解”“成为”中最核心的,或许还是自己成为了那个过去无法理解的主角。在这种叙事中,我们自己成为了故事中的那个人。
《海绵宝宝》(SpongeBob SquarePants,1999)画面。
过去无法理解的如今理解了,甚至成为了那些践行者。与流行的另一种句式“被确诊为”类似,我们使用这些人人皆知的角色、形象,以玩笑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心情,也许会有人对此不屑一顾,认为这不过是有一种网络跟风,但对使用者而言,更在意的是在人生的某个节点,我们突然就理解了某个角色、某句台词,许多年前埋下的陈旧的信子突然被点燃,这才惊觉原来我们早已知晓故事的答案。这样的转变才是这类句式再度被广泛使用的原因。
所谓“初闻不识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的心情,也便在这些梗中了。
撰文|帕孜丽娅
“这届”观众有点不一样
“质疑”“理解”“成为”句式的最近一次流行始于短视频平台中对《爱情公寓》(该剧也因为被质疑涉嫌抄袭而常受争议)中角色宛瑜的讨论。当年的剧中,面对男友展博的求婚,宛瑜并未像许多观众期许的那样同意求婚、与爱人步入婚姻殿堂,走向童话中固定的圆满结局。相反,她在几经纠结后,还是拒绝了求婚,转而决定留学深造,追求职业梦想。
《爱情公寓》(2012)剧照。
曾经让许多观众耿耿于怀的“BE爱情”(网络流行语,指主人公最后没有在一起),在当代却有了新的解读。在这一批观众逐渐走向成熟后才意识到,爱情、婚姻不是女性的必需品,相反,追求梦想的勇气才是稀缺的品质。于是,指责宛瑜自私、任性、辜负爱情的声音逐渐被理解,甚至被称赞的声音取代,短视频平台一个又一个“成为宛瑜”的文案背后,无疑是年轻人婚恋观变化带来的对角色理解与认同的变化。
如果说关于宛瑜的讨论是年轻人生活观念变化的缩影,那么章鱼哥代表的可能是生活态度的转变。
比奇尼海滩的章鱼哥在儿时的我们看来总是扫兴、愤怒,是个什么都做不好的“失败者”,但在长大后,他的愤怒却让我们感受到了共鸣。永远乐观向上、热爱工作热爱生活、总是运气爆棚的海绵宝宝固然令人羡慕,但那个不得不做自己不喜欢的工作,每天还要忍受“卷王”同事的厌世脸章鱼哥似乎更像现实中的我们。
《海绵宝宝》(SpongeBob SquarePants,1999)画面。
质疑章鱼哥或许是孩童对丧和失败的本能抗拒,但理解章鱼哥无疑是经历生活打磨后的感慨,至于成为章鱼哥,则更像是成年人的某种自嘲。在意识到现实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后,章鱼哥的表情包反而成了我们的“发疯”利器,我们用痛恨全世界的章鱼哥消解内心的苦闷。
自命不凡、愤世嫉俗、脾气暴躁的章鱼哥的境遇对如今的年轻人来说,更像是生活的某种写照和缩影,于是,那个在儿童世界可能不那么受欢迎的角色反而传递了年轻人的心声,也难怪近几年不断有人会发帖表示自己已然成了章鱼哥。
当然,对角色理解的变化背后,除了本身年龄、境遇变化带来影响之外,还有对角色的欣赏或者说审美变迁的影响。在章鱼哥和宛瑜流行之前,“质疑”“理解”“成为”句式常被一些观众用于从支持主角到支持所谓的“反派”的转变中。比如在电视剧《我的人间烟火》中,许多观众对男女主角的人设难以共情,反而是在剧中阻止男女主相爱、被塑造为近乎反派的女主养母引起许多人的共鸣。
《我的人间烟火》(2023)剧照。
影视剧中承担棒打鸳鸯角色的父母屡见不鲜,但观众对这类角色的态度却经历了较明显的变化。过去,大部分观众在观看偶像剧时都习惯性站在爱情至上的立场,阻碍男女主角相爱的角色一律会被打为反派。但如今,越来越多人意识到爱情从不是世间唯一的存在,爱情之外,还有许多更重要的选择。在恋爱脑已然人人喊打的当下,只要爱情不要面包显然没有了任何说服力,过去相信爱情战胜一切的观众,在自己经历了生活的酸甜苦辣后才意识到,生活远比电视剧更复杂。这样的心态下再看到“一碗粥的爱情”,只会痛骂主角矫情。
无论是《我的人间烟火》后的“质疑付闻樱、理解付闻樱、成为付闻樱”,还是此前的“质疑绿萍、理解绿萍、成为绿萍”,都是观众对过去文艺作品的一种反叛。每一个时期的观众在人物偏好和价值取向上总会有自己的特点,而这也直接影响了我们对角色的认同,对同一个角色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解读。
被理解的容嬷嬷。《还珠格格》(1999)第二部剧照。
意识到观众对角色认同的变化后,也有许多影视公司尝试改变创作思路,过去一些被认为是头号大反派的角色也就此有了自己的独立作品。比如曾掀起一阵热潮的《恶棍巢穴》(又译作《迪士尼恶人谷》),就对迪士尼公主系列的反派角色做了一次大颠覆,女巫、后妈、魔女有了足够的“作恶”动机,反而是公主们更像传统意义中的反派。这样的处理固然是为了“故事新编”,但更多的还是在迎合大众审美的转变。
《恶棍巢穴》(The Villains Lair,2018)剧照。
对许多观众来说,比起完美到失真的“好人”,有缺点的反派角色反而让更多人共情,尤其是与观众本人有相似之处的反派,有着更强的吸引力,这种情况下选择成为某个负面角色,似乎再正常不过。
从“成为”寻找认同
在“质疑”“理解”“成为”这个句式中,我们会代入的往往是某个虚拟角色或人物,抑或是在媒介中呈现出的某个形象,换言之,我们并不是在用某个具体真实的样子来表达我们的认同,而只是借助了一个后天形塑特征明显的虚拟形象,甚至只是这个形象的某句话、某个习惯、某个动作来与自身建立联系。这种表达的关键并不在于真实性,而在于代入感和认同感。
用某种角色或形象代入,可以营造出一种“避风港”,我们不必在意现实的评判和道德审判,只需借助这些形象自由地将自己不能“正确”的一面表现出来,且无需顾虑后果。也许这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在那么多形象中,许多人唯爱会“发疯”的角色。在现实中严格遵守各种规范,在诸多规则的束缚中努力满足他人的期待,因此哪怕是在网上也想借着这些角色自由抒发甚至“发疯”。
《红楼梦》(1987)剧照。“黛玉文学”(用林黛玉台词的语气、风格说话)常被认为是发疯文学中的一种。
显然,这种“成为”或者说对角色的某种认同与社会学定义中的认同有所不同。在社会学语境中,角色认同是指个体在各种社会情境中选择符合自己与该情境的角色。作为个体的我们,每一次的选择实际上都是在理解各种角色所包含和需要满足的角色期待后,依据不同的社会情境,采取适当有利的行为。正如社会心理学家S·史泰克所言,我们的每一次选择其实在受角色认同的显要性程度影响。也即,我们对角色的认同程度越高,就越容易做出符合该角色的行为。在这一语境中的角色其实是指我们的社会角色,我们的自我认同正是受社会角色影响。
但是,网络世界中的角色认同与现实并不相同,网络中的角色常常被认为是由我们自己塑造的,我们可以依照喜好决定网络形象的性别、年龄、职业,这也注定了网络形象可以与现实形象毫不相干。
这一前提下,“成为”背后的身份认同就显得极为有趣。
“质疑”“理解”“成为”显然意味着能够认可、理解且接纳这一形象的形式逻辑,并选择与这一形象建立某种同一性。这种同一性与我们的现实角色、责任无关,而是由情感偏好决定。换言之,我们在用这种句式表达的正是情感偏好影响下的自我,这种身份认同的起点与最终落脚点,始终都是情感表达。
《凪的新生活》(凪のお暇,2019)剧照。
说出口的,与未表达的
如果将“质疑”“理解”“成为”视作又一种流行的梗,就会发现正如此前流行过大部分网络话语,这个句式同样具有形式简单、输入便捷、能即时传递情感的特征。不过不同于以往纯靠文字传播的网络流行梗,“质疑”“理解”“成为”的几次流行都伴随着短视频,或者说影像的介入。影像让这些角色和形象的特质以更直观的方式展现出来,避免了此前社交媒介的“中介化”容易带来的语义表达的折损。
尽管丹尼尔·布尔斯廷曾写道:“图像革命赋予了我们能力,将所有体验都变成某种精神的口香糖,它们的甜味源源不断,带给我们被滋养的幻觉”,但我们必须承认,影像至少使我们的表达和观看变得更为直接,传递信息与情感也变得更为容易。
《幻象》,[美]丹尼尔·布尔斯廷 著,符夏怡 译,新经典丨南海出版公司,2023年7月。
只是当短视频等媒介让网络梗的流行变得更容易、影响力变得更大时,我们又会不自觉地陷入某种网络“巴尔干效应”,换言之,我们未必是真的“成为”了哪个角色,某个形象也未必真的准确地描述了我们的生活,但我们需要迅速接受和使用这些流行词,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和更多人聚在一起,形成一个共情联盟。这种情况下,无论是哪种网络流行词,都不过是集体性词汇,我们只是这个词汇描述的群体中的一个个体。
这样看来,我们似乎陷入了某种窘境,我们尝试用这些网络热词更准确地表达自我,希望传递更真实的情绪,但最后又因为使用这些集体性词汇,变成了群体中面目模糊的个体。我们期待的准确与真实,依旧未能实现。
更重要的是,造出的梗越来越多,能准确表达自我的能力越来越弱,或者说,陷入了许多人口中的“文字失语”。文字失语是指过度依赖网络用语进行交流后,正常的表达能力弱化,致使无法用准确完整的语言表达内心真实想法。但网络流行梗带来的“文字失语”与此前的意思略有差异,更倾向于描述一种离开了网络梗就无法完成自我表达的状态。有趣的是,许多网络梗最初就是为了表达自我诞生的,但用到最后似乎变成了既无法用这些梗准确地描述,又无法在离开梗后表达,最终陷入了一种此前也许并未想过的表达困境。
《百年酒馆》(Horace and Pete,2016)剧照。
如果回到“质疑”“理解”“成为”这个梗本身,用具体的某种形象来传达态度表达情感偏好似乎也的确是简洁明了的方式,但这是否又会带来对一些角色的片面、刻板认识,可能又是新的问题。而这是否又会带来新的梗的诞生,暂时也无从知晓。只是年轻人的表达困境并未消失,最后我们也只能像《鼠疫》中描述的那样:囚徒找不到真正的心灵语言,唯一的选择就是用陈词滥调来表达切肤之痛,才可能博得看客的同情和听众的兴趣。
作者/帕孜丽娅
编辑/罗东
校对/陈荻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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