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在古代某部笔记中见过一个妇人:
踏青时节的下午,她与众人同在亭子下歇息,众人将要走,她说看样子会下雨,众人不听,急急地去了,只有她坐着不动。
果然,很快下起了雨,雨下得挺大,众人仓皇转回,淋得狼狈,却看那女子仍端然安坐,如同什么也没发生。
一直记得这个妇人,作者没写她长什么模样,而我似乎看见了她,过目不忘,且与作者同感:此妇人之美,不可思议!
撰文丨三书
写貌则死,写神则生
林风眠,《仕女图》。
自古至今,每个时代都以貌取人,尽管审美标准不同,但所有的人都爱美。爱情故事中的女主角首先要美,否则就浪漫不起来,即使生来是丑小鸭,后来也必须变成天鹅。
我常在公园里观察天鹅,它们的美或曰优雅,只可远远地观望,近看就有些不堪,和鸭子一样,它们也会把屁股撅得很高,将颀长的颈扎入水中捕食,雪白肥大的屁股在水上笨拙地摆动。这不怪天鹅,天鹅并不以自己为天鹅,就像鸭子不以自己为鸭子,这都是我们人类的分别造作。
作为人类,我也无法美丑泯灭,我承认我也以貌取人,并且和同时代人的标准也相去不远。也许我们口味各异,但大体上存在共识,何况总有某种美貌,美到让所有人都无法否认,让你如同被施了魔法般神魂颠倒。
《硕人》中的庄姜,就是此类美人。我们先来欣赏一下她的长相,不对,应该先是气质,毕竟气质更重要: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高大颀长,锦衣外罩着麻纱披风,庄姜出镜,一言以蔽之:高贵。
前两句,前两个字,“硕人”,即身材高大,“其颀”,是修长。自古以长大为美,直至几十年前,我乡下娶新妇,大家赞美新妇长得好,就说:“满门进满门出”。个子低,似乎气场就弱,容易被忽略,这真是没办法的事。现在审美标准变了,但也没变多少,大家还是喜欢个子高、喜欢白,“一白遮百丑”这句俗语也依然有效。
后面五句,罗列庄姜的出身,父兄夫婿皆是各诸侯国的公侯:齐庄公的女儿,卫庄公的夫人,齐国太子得臣的妹妹,邢侯和谭公的小姨子。
接着诗人把镜头拉近,让我们饱看她的长相: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
从手看起,这也是奇!庄姜的纤手嫩如柔荑,皮肤光泽如凝脂,脖子如色白身长的蝤蛴,牙齿如瓠瓜子洁白整齐,额头方广,眉毛细长。
这个相貌美吗?可能你和我一样不但没感觉,甚至还会觉得有点怪异。尽管诗人使出很大的力气,用了一连串的比喻,好叫我们细看庄姜的美,但这些外貌描写仍是死的。
直到后面两句画龙点睛,美人才活过来,顾盼神飞。正所谓写貌则死,写神则生。“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两个句子,和美人一样美,今天读来仍觉鲜活如在眼前。
这首诗通篇都很铺张,三四两章写亲迎送嫁的仪仗,从车马到陪嫁的男女傧侣,声势浩大,场面隆重,乃至河水洋洋,水流的声音,撒网的动作,鱼尾击水的声响,河边的芦苇,所有自然景观也都因庄姜而盛大,洋溢着喜气和祝福。
那么,这是一首欢庆的诗吗?一首纯粹的赞美诗吗?当然不是。在二元对立的世界,没有纯粹的赞美诗,也没有纯粹的欢庆,只有吟唱失落的哀歌。当我们谈论死亡时我们谈论别的;当我们谈论别的时我们谈论死亡。就是这样,《硕人》也是一首哀歌。诗人愈是盛赞庄姜的美,愈是铺张渲染那场婚礼,庄姜的命运就愈显得悲哀,愈使人感慨。
卫庄公娶了出身高贵、美如天人的庄姜,然而他并不爱她,而是痴迷于嬖妾,全天下都不理解,替庄姜抱不平,谴责卫庄公昏庸,史书称他“惑于嬖妾,使骄上僭”,但爱情就是不讲道理。庄姜被冷落,且终生无子,国人都很同情她,为她担忧。诗人作《硕人》歌之,亦缘于此。
感慨之余,我想,世上多的是这种事,不管你是谁,毕竟,美貌是一回事,爱情是另一回事。美或许有公共的尺度,但爱情原始而野性,完美婚姻可以伪装,悲伤却从不撒谎。
美人令人糊涂?
这首诗中的美人是宣姜,也来自齐国,是《硕人》中庄姜的侄女,姜是齐国的国姓,姜齐即因姜太公被封于齐地而得名。庄姜是卫庄公的夫人,宣姜是卫宣公的夫人。
据说此诗意在讽刺宣姜无良,《毛诗序》云:“《君子偕老》,刺卫夫人也。夫人淫乱,失事君子之道,故陈人君之德,服饰之盛,宜与君子偕老也。”毛序经常穿凿附会,但这次不是没有根据,宣姜的私生活确实有点乱,她本是卫宣公之子伋的未婚妻,却被宣公霸占,后来又与庶子顽私通。不仅如此,据《列女传·孽嬖传·卫宣公姜》记载,“卫之宣姜,谋危太子,欲立子寿,阴设力士,寿乃俱死,卫国危殆,五世不宁,乱由姜起。”这个罪名可太大了。
这些纠缠不清的绯闻,这类“乱匪降自天,生自妇人”的历史叙事,我们最多听听而已,不必太认真。可以设想,如果让所有当事人来讲,肯定是一部更黑暗而跌宕的“罗生门”。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至于为什么,则当事人也未必知道。
“君子偕老”,第一句突兀,散发出浓郁的讽刺意味。首章诗旨已明,如朱熹在《诗集传》中所说,“言夫人当与君子偕老,故其服饰之盛如此,而雍容自得,安重宽广,又有以宜其象服。今宣姜之不善乃如此,虽有是服,亦将如之何哉!言不称也。”即宣姜本该与宣公偕老,她的服饰如此之盛,外表又如此华贵雍容,可惜她的德行不称其仪容,“子之不淑,云如之何?”
美人使人糊涂。齐国的公主都是美女,庄姜、宣姜、文姜、夷姜,庄姜自身清好,然而命运却是悲剧,其余三姜都绯闻缠身,进而卷入权力的生死角逐。邶、鄘、卫三风,吴国公子季札观乐时统称为“卫风”,卫风中有不少诗皆与诸姜相关,可见人类对绯闻有着本能的兴趣。
这首诗写宣姜的美,写得真是好:“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风韵天然,神光离合,见到这样的美人,恐怕任谁也不会头脑清醒的。
西汉李延年唱给汉武帝的《佳人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汉武帝听了之后痴痴叹道:“世岂有此佳人乎?”倾城倾国,如此写美人实在惊心动魄,可是别忘了这也是严重的警告。
美是看不清的,不可量化
美人难画,也难写,描摹面容即落下乘。今人常说“颜值”,这个日源词的流行,表明我们的确活在词语匮乏的时代,汉语中诸多表达美的形容词,被生硬地统一为“颜值”。美貌可以量化,可以打分,只有现代人才想得出来。
类似的还有“幽默值”“美观度”“知名度”“可读性”。这些“学术化”的抽象名词,似乎显得客观精准,其实不过是迂回作态。一篇文章很生动,引人入胜,却要说成“可读性颇高”;一个人名气大,声名远播,非要说成“具有很高的知名度”。本来直见性命、表情丰富的汉语,硬是被架起拐杖,变得冰冷而不知所云。
语言是人类存在的家园,被粗暴对待的不仅是人,也包括语言。白话汉语历经各种洗劫,常用词汇早被用滥,情感表达枯竭单一,不要说如何写美人,如今就连真诚描绘都已陷入表达的危机。
《古诗十九首》“西北有高楼”,诗人听见楼上有人弹琴,他没有看见那女子,但听出了她的美:“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还有那位盈盈楼上女,只写她的体态和手的微妙姿势,使人便觉惊艳。
再如温庭筠的《梦江南》:“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请问这个女子颜值多少?
《花间集》中的每一首小令,宛如一幅仕女图,让你绰约看见她们的神情,听见她们吹笛或抚琴,时或听到她们一两声叹息,看不清她们的面容,但你会觉得她们很美。
撰文/三书
编辑/张进 商重明
校对/卢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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