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我们精心挑选了黄永玉作品中谈及自己人生观念的文字，配以老先生古灵精怪的插画，看看黄永玉是如何谈论黄永玉的。

本文出自新京报·书评周刊专题《十分好笑》B04-B05。

B02-B03 「主题」哈哈，我经历一切

B04-B05 「主题」黄永玉说黄永玉

B06-B07 「文化」在线的人：从《线的文化史》延伸出去

B08「社科」西尔万·泰松：好故事未必是好小说

整理 | 申璐 张婷

《还有谁谁谁》，作者：黄永玉，版本：作家出版社，2023年6月。

有朝一日告别世界的时候我会说两个满意：一、有很多好心肠的朋友。二、自己是个勤奋的人。

遇到一件倒霉事或喜事，不管大小，人都喜欢找出一些迹象或预感。我不参加这类神聊。认为天灾人祸该来就来了，难以抵挡又何必预测？

我今年九十八了，朋友们有时候发神经称我这辈子运气好，掐着手指头算我度过的磨难当玩笑。听了这类话我一无所获，既不饱肚子也不整精神更不感危机四伏。

一句话，大概上天看我自小没出息，不值得弹拨而已。

假如硬要我承认这辈子总是鲜鲜子过日子、运气好的理由也未尝不是没有：一、有许多倾心可敬的朋友；二、自己还算是认真在做事。

我不是绝对不下棋，只是没有心思在棋盘上，我不可能赢棋，想当然会输棋。只顾眼前一味可以吃子儿的时候，对手不单吃了你的子儿，还诡秘地准备动摇你的山河根本。这有点浪费自己感情；完全犯不着惹这场麻烦嘛！找一个薄本子书看看多好。我这光讲的下棋，打牌就更谈不上了。打牌是赌。赌大赌小都是赌。培养人的“孤注一掷”“勾心斗角”，谋算精神。我这种从小一个人在社会上混，点点滴滴都是汗水得来，实打实，没有侥幸的勇气。刻木刻也是一刀又一刀在木头上啃，一根线一刀刻错了，要难过好几天。狂不起来，也耍不出狂劲。

小时候也经历过这种心绪战栗的教育。我住过澳门的葡京酒店，上过马来西亚高山上的云顶赌场。到了，伸头看一看，半步也不踏进。所以这辈子类似下棋、赌博的玩意总是保持一定距离。这跟道德、信仰毫无关系，要说，只能是自己的工作习惯。

笑，一个人有恃无恐的时候才会发生。虽然老汉我八十来岁的人咧开嘴巴“造型”并不好看。宋词有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老汉我因为胆小遇到好笑的事情总是采用一种战术：“笑得赢就笑，笑不赢就跑。”

倒是很少吃眼前亏的。

《追悼王湘冀同志》

一万句空话或是一百次

残酷的旁观，

不如一次

勇敢的实践！

老子说过：“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

老汉平生细细想来，应属第三类之“士”，是个闻道则“大笑之”的人。老汉我一笑，就更显得“道”这个东西更有道理，而老汉我就十分之没有道理了。

说实在的，老汉我时常无中生笑，无事生笑，笑不可抑。且为此常受到白眼，受到“嘘场”。

有一年在八宝山参加绀弩公的追悼会，遇见夏衍公，他问我吴世茫是谁？老三老四，怎么会看到郁风小丫头梳着两根辫子在学堂踩着轮滑鞋往每间教室看人画素描？怎么我会不认识？也未曾听说过？郁风苗子过来了，指着我鼻子：“他就是无事忙！”

多少年过去了，我那时才七十五岁，多年轻多辉煌的年月！

是真忙抑无事忙？读者可以公断。

《教训的回顾》

教训不一刹而过，才真的成为教训。

好友张五常曾提到我不驯的“美德”，说是在某种长期的特殊生活环境下，我还保持了某种可贵的“纯真”。

他心地太善良了，把一切都看好。其实，他比我“纯真”得多；明确的爱，直接的厌恶，真诚的喜欢。站在太阳下的坦荡，大声无愧地称赞自己。他的周围、这个世界，欣赏和鼓励他这么做，相信他的诚实。

我是个受尽斯巴达式的精神上折磨和锻炼的人，并非纯真，只是经得起打熬而已。剖开胸膛，创伤无数。

五常相信权威，他是在真正权威教育下加上自己的天分，把自己弄成如假包换的权威的。

我从小靠自己长大。一路上，只相信好人。权威当前，没有办法的时候，口服心不服，像个木头。雕成了表面老实，实际调皮复杂的“皮诺曹”。历史的因袭太多，医治过去遗留的伤口比克服未来的困难的分量沉重十倍。

在我的一生中，略堪告慰，艺术上还算吃苦耐劳。但吃苦耐劳不是艺术成果。

《老婆呀，不要哭——寄自农场的情诗》

我们划着船，

在生活的江流中航行，

我们是江流的主人，

我们欣赏重叠的、起伏着的浪涛，

我们从船底浏览幻想的风云，

也曾从峡谷绝壁两岸

闻到幽兰的芬芳。

小船经过广漠的、阳光的平原，

有时也开进长着橘柚和荔枝的小河，

看到那使人心醉的红瓦白墙的、

冒着炊烟的小屋……

《笑》

你笑着说累，

笑着说哭，

笑着跋涉，

笑着回忆，

有时，你仰天大笑，

挖个洞，把笑埋进土里，

到春天，种子发芽，

长成一棵大树，

像座高高的钟楼，

风来了，

满树都响着

哈！哈！哈！哈！

《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作者:黄永玉，版本:作家出版社2023年1月。

《追索印象派之源》

“读那么多书，其中的知识只博得偶然一瞥，这就太浪费了！

“我这个老头子一辈子过得不那么难过的秘密就是，凭自己的兴趣读书。

“认认真真地做一种事业，然后凭自己的兴趣读世上一切有趣的书。

世人称赞老汉我之长处，如此如彼，如天天吃饭喝水，成为当然，我早已腻味了。令老汉我最感舒服的莫过于夸奖老汉我之谦虚品德，老汉我时时见捧场人用公式化老套捧老汉我为“大学人”“大画家”“大玩家”“大百科”，而忘记在最后提到老汉我的谦虚美德时，老汉我即顺手推纳，稍加引导，使之进入为我捧场的正确路线，在谦虚部分大力发挥渲染，使老汉我能享受彻底舒服的完美境界。

自从老汉我天天反省以来，数十年谦虚火候越来越旺。前日灵机活动频繁，忽然发现老汉我活了八十来岁，居然从来不会剪指甲。忽见中央电视台的一位女士大讲剪指甲之方法，才恍然大悟。

经此打击，老汉我彻底将八十余年来之生活本领作了一番盘点，发现自己半瓶醋的生活知识实在太多了。比如说：

如何过马路？如何讲话？

如何吃饭？如何说话？

如何看电影？如何坐？

如何穿衣？如何扣裤子纽扣？

如何上厕所？如何玩？

一切都停滞在会与不会之间。险哉！！！

老汉我这辈子走得差不多了，中央电视台倒是马虎不得，得仔细筹备一下这一类的高深讲座，让咱们中国人好好学习一下过日子的办法。“不耻下问”“下”到这种程度，也不辜负老汉我谦虚了一辈子的苦心。

老汉我不漂亮，老汉我有自知之明。老汉我自知人不是靠漂亮而活着。如果人长得漂亮一点当然也是可取的；但如果长得不漂亮似老汉我这样，也用不着惭愧。咱们不端那种靠漂亮吃饭的饭碗就是了。

老汉我十分钦佩和欣赏世界上有“整容”这种慈善职业。有许许多多人用不着说出来的理由都急需整容师的帮助。动这么两下刀子，整个儿人物就焕然一新。

至于若有好心人问老汉我要不要也来这么几刀子把脸孔改一改？老汉我一定马上用洋话回答曰：“三口！三口！闹！闹！”

老汉我来不得这玩意儿。老汉我八十有三，多年来瞧惯了自己这副嘴脸：“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人家问我老汉：“瞧你老头自由自在，天不怕地不怕模样——你到底有怕的没有？”

好家伙，夸老汉我胆大，无异说老汉我“和尚打伞”。老汉我并非爱好胆小，实乃而今自称胆大者没有一个有好下场是也。

注：图文资料由作家出版社提供，经授权使用。

作者/黄永玉

整理/申璐，张婷

编辑/宫子，刘亚光

校对/薛京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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