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见过这么大的月亮。真是!真是!四个年轻人如果这时候抱头痛哭一番,丝毫不显得对世界唐突。不须问哭的理由,不须向谁解释,以及它的昨天和明天、后天……”
从后天到了今天,黄永玉已是个老人了。就是当时的月亮,曾让他感叹“让世界上所有的老人在回忆中都感觉曾经美丽和富有过”。这本自传式的小说,就像是当年月亮留下的亮光,照亮了写书人的记忆,也能照亮看书人的闲趣。
让我们跟着少年时的黄永玉–张序子走一遭。先从草花婆婆的玩笑开始?
鬼•梦
草花婆婆喜欢我们
长庚停住脚,看看天,“怎么一回事?天亮了!怎么会天亮了?不到十里路,走了我们一个通宵!”长庚指着右首边这幢老农屋周围,“我们就是绕着这幢屋打了整通宵的圈⋯⋯”
“是不是‘鬼打墙’?”序子问。
“我们泉州不叫‘鬼打墙’。是树林里头的‘草花婆婆’喜欢我们,留我们玩个通宵。信不信?一个通宵,脚不起泡腿不酸,都这么说的。”长庚伸脚给序子看。
序子说:“我以前不晓得在哪本杂志上读过谈‘鬼打墙’的文章,大意如此:产生这状况必须要有几个条件,一、黑夜,二、饱食之后,三、一定程度的疲劳,四、夜深人静。这种情形之下,人体中保持平衡的脑垂体机能处于半休眠状态。道路的倾斜,脚步左右的高低,都影响处于朦胧状态人的行为。‘脑垂体’一旦偏侧,失去平衡的人的脚步马上左倾或右倾从而紊乱了直行意识。视力给黑夜蒙蔽,见路就走,终于形成绕圈的万里途程。点醒意识的是视力的恢复正常,天亮了。”
梦完全随眼珠子决定
昨晚上做了个梦,满地都是龙舌兰,陷在堆里头出不来。它不像仙人掌,不至于令人那么绝望。那年尤贤给人甩在仙人掌围墙里头,记得是学校用吊车起重机救出来的。
龙舌兰尖尖很厉害,舌子旁边的刺也并不是不厉害,这是原先没料到的,所以和陷在仙人掌里一样。刺刺相对,任何躲闪都无异自杀。
半夜醒来一身汗水,以后睡觉要先想想,少做这类的梦。有的梦自己是抓得住的;躺在床上闭起眼睛,眼珠子向上翻,你做的就全是往上爬的梦。上房啦!爬墙啦!腾云驾雾抓月亮啦!眼珠平视,就跟平常过日子一般,没有特别动静。眼珠子朝下,那可是恐怖万分,眼看自己从高空一层层往下跌,楼房也好,云层也好,高山也好!贴近山底下了,又换了几层更深的底,跌个没完。
梦完全随眼珠子决定。眼珠子换个方向梦就变了。害怕,害怕就赶紧醒,醒了心跳,拍拍胸脯,没事了。
猫•狗
这猫比你大
人希跟序子坐在矮桌子跟前等饭吃,这时来了只长毛大黄猫,公然选了张凳子跟两人一起对坐。很难见得到有如是之大的长毛猫。像狗,狗没有它肥。
人希指指厨房,“我妈喂的,架子很大,不答理人。晚上睡在她脚底下。一吃饭,它就找张凳子坐着——给我添了很多麻烦。我一上街,两边街上养猫人家就会责问我:‘你看你,弄得我们整街猫娘都生黄猫!’怎么是我呢?修辞很有问题!”
伯母端出饭菜,好大一盘“蚵阿煎”,还有鲜鱿鱼仔汤,炒青菜,卤猪头肉。自己跟前倒了一杯酒,又给人希倒了一杯,序子跟前一碗白米饭。
“少吃饭,多吃菜,人希常不在家,剩菜不好收拾。”说完找来一个猫食钵,夹了两三筷子“蚵阿煎”,又倒了点酒在里头,搁在桌脚,叫猫下来吃。一叫,果真下来。
狗待人真心
对于狗,我有很多认识。我想到眼前我还没有资格碰狗。不是没有饭喂它吃,是没有胆子养它。狗待人真心,我眼前的日子那么飘荡,怕有朝一日对不起它。你们跟狗没有很深的交往,不懂人间之外的这些狗事。我懂得很,既然要养那就养吧!要来的悲欢离合就承受吧!
前两年见过弘一法师,我一点也不敢对他谈养狗的事。达尔文说起弱肉强食的时候,我马上想到轮回、报应的因果关系。人这么残忍地对待周围生物,让上天安排疾病、天灾、战争、善恶报应、天崩地裂惩罚他们吧!要知道最后,都是穷人遭罪,首当其冲。有钱有势的偏偏挨不上。你想,天上人间,哪个讲得上公道话?做得上公道主?想,想到绝,绕好多圈,总是不死心。
口•鼻
这口水不是普通口水
完全意料不到的事情出现了。
在过分激动的音乐浪涛中,罗干事右边嘴角开始流口水。
这口水不是普通口水而是一尺多长飞舞的涎液。
看样子这东西由来已久。罗干事跟着节拍习惯地用手掌或指挥棒把涎液掸到周围去。
这当然难为了那排成三排的合唱队员。他们又要唱歌,又要躲闪口水形成的紊乱队形,让自己闯出祸来的罗干事看了非常生气,把指挥棒扔在地上。
合唱队里的老资格们说话了:“你讲你有什么好气?你选了这么一首连自己都调度不开的怪歌。你又不停地掸口水——你看,你看弄得我这一身——”
河伯出来说话了:“前几天,我家流苏坊街那头有家人家结婚办喜事,高高兴兴热闹了三天,第四天老婆闹着要离婚。什么事要离婚呀?受不了丈夫打呼噜,像一个人在耳朵边喊口号。三晚上睁着眼睛到天亮,一辈子怎么受得了?有人就劝她去找媒人算账,讨个公道。媒人说,我媒人只管进洞房前的事,洞房后的事自己负责。做媒人的又没有跟新郎先睡一觉的规矩……罗干事的口水问题跟打呼噜一样,以前的磕绊就算了,只看以后怎么办?罗干事,我说得对不对?”
又不是鼻屎矿
吴娟低头看着序子,“你鼻子怎么样了?你怎么一直不停挖鼻孔?”
“痒。还有鼻屎。”序子说。
“哪来这么多鼻屎?又不是鼻屎矿。我告诉你,鼻孔越挖越大,长大了两个鼻孔朝前,十分难看。挖多了容易发炎,影响呼吸系统。很多男人都有这些毛病,当众剔牙,对人打嗝,咬手指甲,挖鼻屎,晃腿,拔胡子根,喝茶漱完口才咽下去,这都是没有教养十分不文明的行为。做惯了自己不以为意,忘记了跟大家在一起生活的礼貌。——该吃早饭了,我们下去吧!”
不妨再听听张序子如何说书?
以前的书,事先都是在木板子上刻出来的。学问不大,意思不好的书,人家读过之后就会生气,骂他是“徒灾枣梨”。糟蹋了刻字的木板子。看起来这句话是南方文人读者骂的。梨木的质料,南北一样;枣木就不同。南方的枣木纹理精美细腻,刻出的印版很经得起印刷。北方的枣木硬度有余只是纹理粗疏,非常不合于刻板。
“徒灾枣梨”这种骂法很有道理。有钱有势的人不一定有学问和涵养,却是满腔勇气和一副厚度惊人的脸皮。说一声出书便有很多人伺候他。刻出书来,送人也没人看。
另一大批有生趣、有学问、有头脑的文人想出书却没有机会,没有钱。硬要挣扎甚至会弄得一家饭书两亡。
好不容易险阻爬行中把书出版了,那心情也差似死里逃生一般,得到的安慰极之有限,顶多找机会流着眼泪对妻子儿女说:“我,我,我这辈子总算对得起你们了⋯⋯”
书的两极悲欢,只有写书和看书的人知道。
写书的人写得花•天•酒•地还没有完,如果你还想知道张序子在泉州还有那些有趣的事,就做那个看书的人,把这本书看完吧。
本文经出版方授权摘编自《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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