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暮天寒,瓶中汤沸,饮一盏茶。
茶,仔细说来,不过片叶而已,投诸滚水之中,却足以让古今东西的无尽因缘,都笼罩在它的蒸云香雾之中。茶本出自深山野泽之中,沐浴天光,啜风饮露,与其他草木并无不同。但它偏偏为人所识,从此沾染世间烟火。为了寻求这小小树叶,国人深入山川,胼手胝足,搜罗采择,自山野移栽茶园,培土灌溉,呵护备至。本是造物创生,却被人类所抟塑,杀青、揉捻、发酵、烘炒、蒸拣、烹煮……经火之成就,又得水之涅槃,如此,方才入口舌,适喉咙,是故一色一香,皆有无穷回味。 茶,不过杯中方寸水面,但却可以映出天地万物。松风竹月之下,轻啜品咂者有之;暑日雪寒之中,提壶牛饮者亦有之。或云其中有山水之秀,风月之清,引人入胜境;或以此为消暑解渴、暄胃暖身之物,一杯茶在手,总能道一声“热得有趣!” 茶有甘苦。世情百态,也尽入茶盏之中。三五知己,虽是粗枝大叶,亦可各抒心意,怅发胸怀;朱门显贵,即是寸金寸两,银瓶玉盏,难餍欲壑,茶之甘冽膏腴,蕴于此中。更有以茶为贡为赋,饥不可食,寒不可衣之区区片叶,却为苛剥科敛之资,置百姓于冻馁,驱黎庶为寇盗;更有因此而引来刀剑枪炮,战火硝烟,茶之苦涩,其来有自。人类对茶叶之嗜欲,更为它跨山越海,承载于马背驼峰,装载于船舱车厢,送至边徼塞外,远达殊方异域。本不相闻的文明,因这片叶因缘而相识相知。
茶,沉沉渴睡,可以提神;昏昏懵然,可以醒脑。茶让人保持清醒,耳聪目明,以便看透这尘世影影绰绰的种种翳障。 将饮茶,杯莫停,但求长醒不酣眠,与尔洞观此世间。
二十多年前,福州的饭店里上的还是本地的茉莉花茶,后来闽南安溪的铁观音悄然大行其道,再往后流行的茶成了普洱、福鼎白茶和武夷山的金骏眉。短短二十多年,饮茶的风尚已经一变再变,想想千年以来,这样的变化又发生了多少次呢! 茶也许不算生活必需品,但对茶的嗜好变化反映了政治、经济、文化背景的变化。比如,经由海上丝绸之路运往东南亚和欧洲的茶叶主要来源是东南沿海,经过一番改良的英式红茶又经过香港等地回归中国大陆,这就是茶叶背后的国际“大格局”。
那么闽茶的“大格局”始于何处呢?
在建瓯东峰镇的北苑御焙遗址有一方北宋摩崖石刻:“建州东凤皇山,厥植宜茶惟北苑。太平兴国初始为御焙,岁贡龙凤上。东东宫、西幽湖、南新会、北溪属三十二焙。有署暨亭榭,中曰御茶堂;后坎泉甘,宇之,曰御泉;前引二泉,曰龙凤池。庆历戊子仲春朔柯适记。”这里就是宋代御用北苑龙凤团茶,也就是最早具备贡茶身份的闽茶原产地。
北苑御焙遗址摩崖石刻,当地人称之为“凿字岩”,位于福建建瓯东峰镇林垅山坡上。图片来源:建瓯史志。
早在唐代福建即已产茶,苏轼在《叶嘉传》中以拟人口吻,将茶从中原传入闽地的历程娓娓道来:“叶嘉,闽人也。其先处上谷。曾祖茂先,养高不仕,好游名山,至武夷,悦之,遂家焉。尝曰:‘吾植功种德,不为时采,然遗香后世,吾子孙必盛于中土当饮其惠矣。’”随着唐末五代北方士人大举南迁,闽国建立,闽北武夷山区的茶叶种植和加工业迅速兴起。闽国龙启年间(933-934年),建瓯人张廷晖将自家“周三十里”的北苑茶园献给小朝廷后,当地开始进行官焙贡茶的生产。南唐据有闽地后,同样以北苑茶进御。
宋代,建州北苑茶仍被列为贡品,并颁赐了龙凤模具,以为殊荣。宋徽宗《大观茶论》称:“本朝兴,每岁命自建溪献茶,龙团凤饼因以名冠天下。”由福建转运使丁谓创制的团茶,是将茶叶“杂以香药”制成的,碾碎后方能冲饮。早先,北苑每年进贡大龙凤团茶各二斤,八饼为一斤。精通茶事的书法“宋四家”之一蔡襄知建州时,改为二十八饼为一斤的精制“小龙团”,以龙脑香入茶,每饼值黄金二两,极为贵重。苏轼在《荔枝叹》中记述:“君不见,武夷溪边粟粒芽,前丁后蔡相宠加。争新买宠各出意,今年斗品充官茶。”宋人《袖中锦》将建州茶与“监书、内酒、端砚、洛阳花、蜀锦”并称为“天下第一”。
《宣和北苑贡茶录》中小龙团茶样式的记载。
不过,虽然建瓯北苑也属于“大武夷”范畴,武夷茶和北苑茶同属建州茶,但仍然因产地不同而被区分对待。尽管蔡襄很欣赏武夷茶,认为品质在北苑茶之上,可惜由于山区烘焙技术不佳,又贪图利润以次充好,因此世人不甚看重。直到元代,方才在武夷山设置茶场官员和官焙,将武夷茶选为贡茶,名声方才不胫而走。元人林锡翁《咏贡茶》诗云:“百草逢春未敢花,御花葆蕾拾琼芽。武夷真是神仙境,已产灵芝又产茶。”将武夷洞天福地与贡茶名产联系在了一起。
元代的“御茶园”遗址,今日尚存于武夷山九曲溪的四曲之畔。当时,茶园东侧尚有祭祀茶神的“喊山台”,每年惊蛰,崇安县令率茶园官员场工宣读祭文:“惟神,默运化机,地钟和气,物产灵芽,先春特异,石乳流香,龙团佳味,贡于天子,万年元替!资尔神功,用伸常祭。”众人齐呼:”茶发芽!茶发芽!”堪称与茶有关的一大信俗盛事。
自元代开始,武夷山的晒青、蒸青散茶,已与饼茶并行不悖。随着饮茶习惯变迁,散茶取代饼茶成为主流,明太祖朱元璋更因饼茶靡费,诏令改芽茶入贡。此时的武夷茶与今日已经愈发接近。虽然嘉靖三十六年,武夷山255年的贡茶历史被废止,但武夷山的茶名,已闻名遐迩。明末名人冒辟疆在《岕茶汇抄》中称“江南之茶,唐人首称阳羡,宋人最重建州,于今贡茶两地独多。阳羡仅有其名,建州亦非最上,惟有武夷雨前最胜。”按,南唐以建州北苑茶进御之后,宜兴阳羡贡茶失去了贡茶地位;时过境迁,武夷茶又将北苑茶取而代之,至今仍稳坐闽茶头把交椅。
明末清初,随着工艺改进,武夷茶由绿茶逐渐转为今日的乌龙茶型岩茶。袁枚在《随园食单》中写道,“余向不喜武夷茶,嫌其浓苦如饮药。”但一次武夷山之游,用上了小盏啜饮,武夷岩茶的韵味终于在美食巨擘口中流芳:“杯小如胡桃,壶小如香橼,每斟无一两。上口不忍遽咽,先嗅其香,再试其味,徐徐咀嚼而体贴之。果然清芬扑鼻,舌有余甘,一杯之后,再试一二杯,令人释躁平矜,怡情悦性。始觉龙井虽清而味薄矣;阳羡虽佳而韵逊矣。颇有玉与水晶,品格不同之故。故武夷享天下盛名,真乃不忝。且可以瀹至三次,而其味犹未尽。”
清末《制茶图》中上山采茶的情景。
武夷茶不仅广受国人喜爱,更被客商销往世界各地。在海禁严厉的时期,茶叶除经由“广州十三行”外销,还经由江西铅山,取道汉口北上,由晋商贩运至口外、库伦、恰克图等地,最终输入欧洲。海内外对武夷茶的需求惊人,仿冒品也就应运而生。道光年间,梁章钜《归田琐记》述,“武夷九曲之末为星村,鬻茶者骈集交易于此。多有贩他处所产,学其焙法,以赝充者,即武夷山下人亦不能辨也。”彼时,武夷茶已经分为四等:“今城中州府官廨及豪富人家竞尚武夷茶,最著者曰花香,其由花香等而上者曰小种而已。山中则以小种为常品,其等而上者曰名种,此山以下所不可多得,即泉州、厦门人所讲工夫茶,号称名种者,实仅得小种也。又等而上之曰奇种,如雪梅、木瓜之类,即山中亦不可多得。”西人推崇的“正山小种”,得名即源于此,以“正山”区别于“外山”标明产地,以“小种”标明品类,但它其实是一种发酵型红茶,其工艺起源于军队过境以茶青为垫包宿营,茶农以松针炭焙烘干“抢救”的一次意外。
也正是在道光年间,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轰开了闭关锁国的大门。在《南京条约》中,英国要求开放福州港通商,这是除早已进行通商贸易的广州之外,“五口通商”中唯一新增的省会城市。为何即使清政府强烈反对,英国也要让福州成为通商口岸呢?这是因为福州是离武夷山最近,又有闽江水路沟通的海港,相比广州节约了3/4的里程,会极大地促进武夷茶的贸易。
《茶:一片树叶的传说与历史:从史前到现在的茶史》,作者:[荷]乔治·范·德里姆 译者: 李萍 等,甲骨文 |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3年1月。
起初由于地方官员暗中阻挠,西方商人在福州一无所获。直到太平天国运动导致广州和上海外贸瘫痪,1853年福建巡抚王懿德奏请“暂驰海禁”,福州的茶叶外贸终于兴起。美国旗昌洋行更进一步,携巨款深入武夷岩茶产区采办茶叶。该年,福州运出茶叶高达595万磅。从福州输出武夷茶,不仅保证了数量供应稳定,由于路程缩短,从福州运往伦敦的头春新茶比往年提前两个月之多,受到消费者热捧,故而英国造船师专门设计了“中国茶叶飞剪船”,让武夷茶快马加鞭运到英国。于是很快,福州运往美国的茶叶已是广州的两倍有余。
清末《制茶图》中的一幕,中国官员与西洋商人在厅堂中宴饮商谈茶叶交易,辛劳的茶工则在庭院中忙碌制茶。鸦片战争后,中国茶叶对外贸易税收,已经成为清廷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之一。
“福州之南台地方,为省会精华之区,洋行茶行,密如栉比。”茶叶贸易成为福州国际贸易中的重点,对福州城市近代化起到了推动作用,茶商洋行也成为烟台山近代建筑群中重要的组成部分。与此同时,武夷山区星村、赤石等地的茶叶贸易也愈发兴旺,茶商在下梅等地建设了精美的祠堂、民居,今日古韵犹存。1860年代,苏格兰摄影家约翰·汤姆逊从福州溯闽江而上,记录了闽江上游武夷山区的风景,作为对“万里茶道”起点的报道,这一机缘使得我们今日仍能管窥一个半世纪前的闽北风土人情。
约翰·汤姆逊在1871年拍摄的福建武夷山茶田的照片。
然而,进入20世纪,武夷茶的对外贸易由盛转衰,也正是在福州开埠之后种下的因果。1849年,受东印度公司派遣,著名“植物猎人”罗伯特·福钧来到武夷山,将珍贵的茶树树苗和树种偷运出国,还带出了8名制茶师,一起前往印度大吉岭试验种茶。经过多年努力,武夷山“大红袍”的苗裔大吉岭红茶成为世界上最著名的高香红茶,茶叶种植还推广至印度全境、斯里兰卡、缅甸等英国殖民地,最终在国际市场上击败中国茶叶。一个陈旧的老帝国,在面对新型帝国从政治到经济方方面面的侵略而乏力抵抗,武夷茶的兴衰,是这段历史的一个小小缩影。
不过,如今我们又可以自豪地说,今日武夷茶的复兴,由中国人自己主导。大红袍作为武夷岩茶的代表,原本仅产自九龙窠生长的六株近四百年的母树,价逾黄金,普通人无从问津。1994年,福建省武夷山生物研究所进行的大红袍无性繁殖研究取得成功,在此之后,与母树基因完全相同的茶苗,便可自由生长在与九龙窠相似的茶园里,将大红袍的“岩骨花香”传播到千家万户。
历经五代、两宋、元明清直至今日,千年来的武夷茶史,实为一部以武夷山区为中心,闽江流域为纽带的地方小史。“茶中天下事”,真是名副其实。
清末《制茶图》的最后一幕,茶叶被装进西洋商船,运往世界各地。
福鼎是福建东北角的小城,与温州接壤。由于乾隆四年才从霞浦析出置县,从历史文化的角度看,“福鼎”二字,名堂似乎不多。
但是,福鼎有几张遐迩闻名的名片。其一是太姥山。王烈《蟠桃记》曰:“尧时有老母,业种蓝,既而仙化。因呼太母。汉武帝命东方朔授天下名山文,乃改‘母’为‘姥’。”据传说,太姥即是道教神仙魏夫人。自古以来,太姥山为文人墨客访寻仙踪的胜地,唐“开闽第一进士”薛令之有《太姥诗》:“扬灵穷海岛,选胜访神山。鬼斧巧开凿,仙踪常往还。东瓯冥漠外,南越渺茫间。为问容成子,刀圭乞驻颜。”在群峰竞秀之间,又有三十六座历代兴建的僧寺,其中的国兴寺尚存北宋遗址,足以发思古之幽情。其二是福鼎肉片。这种已经风行福建并传播至外省的小吃,做法非常简易——将猪肉与淀粉搅和成泥,铺于菜刀侧面,用筷子拨入沸水中即成,虽然谈不上有多少窍门,却能让人花费不多就吃得心满意足、身心温热。
福鼎的另一张名片福鼎白茶,与太姥山和福鼎肉片,竟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福鼎背山面海的环境,为茶树营造了适宜的土壤和温湿度,自古为茶产区。唐代茶圣陆羽在《茶经》中写道:“永嘉县东三百里,有白茶山。”永嘉县东三百里已经入海,是故学者认为,白茶山实为永嘉县南三百里的太姥山。清人周亮工在《闽小记》中写入十首“闽茶曲”,太姥山“绿雪芽”已在列。诗云:“太姥声高绿雪芽,洞山新泛海天槎。茗禅过岭全平等,义酒应教伴义茶。”逮至清末,福鼎的“绿芽茶”与“白毫茶”已闻名遐迩。《福鼎县乡土志》载:“茗,邑产以此为大宗,太姥有绿芽茶,白琳有白毫茶,制作极精,为各阜最。” 民国《太姥山全志》称:“绿雪芽,今呼白毫,色香俱绝,而成尤以鸿雪洞为最。产者性寒凉,功同犀角,为麻疹圣药,运销国外,价与金埒”。如今,珍贵的福鼎大白茶始祖“母树”仍在鸿雪洞口生长着。
白茶依不同的茶树品种和采摘标准,又分为许多品种。如采自大白茶茶树者称大白,采自水仙茶树者称水仙白,采自菜茶
(一般灌木茶)
者为小白;大白茶茶树只采一芽者为白毫银针,大白茶或水仙茶树采一芽二、三叶者为白牡丹,而小白的制成品称贡眉、寿眉。白茶制作自福鼎始,传至建阳,再传至政和。光绪年间,白茶已有外销,于民国初年进入出口全盛期。在欧美,茶商常将白茶拼入高级红茶作美观点缀使用,而东南亚华侨传言白茶的清凉退火药效卓著,故非常珍视,也使得白茶在新中国成立后继续成为福建省的创汇产品。
若要说白茶这般雅物,与“大俗”的福鼎肉片如何能扯上关系?它们的共同点是“大道至简”派工艺风格。白茶为何“白”?因为制作过程中“不揉不炒”,保留了茶身上如银似雪的白毫,也保留住了茶的天然香氛。白茶采用的生晒做法,可谓古已有之。明人田艺蘅在《煮泉小品》中评述:“茶者以火作者为次,生晒者为上,亦近自然,且断火气耳。况作人手器不洁,火候失宜,皆能损其香色也。生晒茶沦于瓯中,则旗枪舒畅,清翠鲜明,尤为可爱。”
从现代科学的角度看,在诸种制茶法中,白茶制法对茶叶中天然的营养成分和药理活性成分,保留最为充分。湖南农业大学的研究者曾将相同茶叶鲜叶,同时加工为绿茶、黄茶、黑茶、白茶、青茶
(乌龙茶)
和红茶六大茶类,测定其中可溶性碳水化合物、氨基酸、茶多酚、黄酮、水浸出物、咖啡因和儿茶素的含量。这些成分既提供了茶的营养和药理活性,其含量多寡、配伍不同,也使茶呈现出不同的风味。试验结果表明,白茶加工过程中中适度激发、利用了内源酶活性,造成茶叶的呈味物质和香气来源成分——氨基酸和可溶性碳水化合物的合成与积累,使得两者含量较鲜叶进一步增加,位列六大茶类之首;白茶中的药理活性成分黄酮和咖啡因的含量,同样更胜一筹。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大只注册|大只500代理 » 大只500网页_听说明儿下雪,抱紧了我的保温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