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风可以吹回春天,却吹不回华年丨周末读诗_大只500注册登陆

对面楼顶的圣诞树又亮了 夜风中,星星灯火冉冉飘动 又是一年,雪落无声 我仍在等—— 人间已换了风景 一阵又一阵风 群山悄然移动 我变成一个回忆 一盏不肯熄灭的灯 每一天都在死去 每一天都在重生

《我仍在等》三书

撰文 | 三书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 / 

《谒金门》

(南唐)冯延巳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

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 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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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是什么?《庄子·齐物论》开篇便探讨了这个问题,南郭子綦对颜成子游说:“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噫,即吐气,也就是说,风是大地的吐气。一旦风起,山岩林木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圈似洼者,莫不激叫叱嚎,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风济则众窍为虚。

子綦以风为喻,欲使子游领悟人籁之外还有地籁,地籁之外更有天籁。敢问天籁?天籁是道,道不可说,子綦一语带过:“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通常你认为自己是独立的个体,这种幻觉来源于你相信你的身体是独立的,然而身体是什么?身体是地、水、火、风四大和合暂聚之物,你每时每刻呼吸的空气并不在乎你是谁,你身体里百分之七十都是水,水和水也没有边界。意识层面更无法割裂,就像风和水,我们说的每一句话,甚至一个想法,都会在整片意识的海洋荡起或大或小的涟漪,所有人迟早都会被波及。

基于以上认知,我们再来读这首词。“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貌似客观环境,但这是以词中人的视角来观看和体验的。风乍起,她看到“吹皱一池春水”,一个人看见的永远是自己,没有所谓外在与内在,所以中主李璟问冯延巳:“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二人相视一笑,莫逆于心。

词中人看见的,正是她的内心。台湾诗人商禽的《风中之风》,或受此词启发,诗的开头也是“风乍起”,诗中亦曰:“是谁,令我的额头/皱如一池春水”。词中女子的心境正如那一池春水,此前也许是平静的,风乍起,立刻就起了涟漪。

接着是风在她身上激起的涟漪效应,即她骤尔被触发的情思。“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这情思说不得,也没个人可说,所以诗人将之流露于她的神态和动作。

引罢鸳鸯,挼了杏蕊,久之,她情思昏昏,慵懒地倚在阑干上,又看见阑干上斗鸭的雕饰,头上的碧玉簪快要斜坠下来,此便是“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二句。

想必夫君归期临近,或许就在这几天,故有“终日望君君不至”,她等了一整天,期盼和失落,有如温庭筠词中的心情:“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梦江南》)但两首词的末句意境大不同,温词最后是“肠断白苹洲”,思妇的惆怅弥漫于流水斜晖,渺茫无际。冯词结以“举头闻鹊喜”,好似剧情大反转,终日等待无望,心情本来跌至谷底,突然举头听见鹊叫,不觉大喜,真乃点睛之笔!

至于鹊叫是不是喜兆,那人会不会很快回来,对于这首词都不重要。反正唐朝人普遍相信灵鹊报喜,喜鹊之名盖由此而来,世间万事万物,全都是不相干地相干着。

风吹回了春天,吹不回华年 / / 

《虞美人》

(南唐)李煜

风回小院庭芜绿,柳眼春相续。 凭阑半日独无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

笙歌未散尊罍在,池面冰初解。 烛明香暗画堂深,满鬓清霜残雪思难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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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煜的每首词都有一个整体感,凝练了生活的全部消息,我觉得这可作为判断是否好诗词的基本标准。

亡国之音哀以思,此词无疑是被俘后所作。“风回小院庭芜绿,柳眼春相续。”风吹回了春天,庭院的草绿了,柳树吐出嫩叶,像是睡眼初展。春天永远是春天,即使用后主的一双愁眼来看,春天也依然那么新鲜。

“凭阑半日独无言”,这句可作李煜被囚之后的侧写,此乃春天,秋天亦复如是,例如“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无言不是没有话说,而是无人说话,不想说话,是以无言抚慰悲伤,以沉默对抗绝望。

鲁迅在《野草》题辞开卷便宣告:“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言说的悖论,就是生存的悖论。这不仅是鲁迅的困境,也是几乎所有现代人的困境,那些从未感觉到困境的人其实处于更大的困境中,如同对生老病死之苦浑然不觉的人其实处于更深层的不自由(即愚痴麻木)。

现实层面的困境,生命的受损和分裂,以及言说的悖论,可以通过艺术和诗歌才能克服并修补。无言之言,就是诗。言之不足,故歌之,歌之不足,故嗟叹之。李煜的词,不仅是歌,更是嗟叹。

竹声新月,依旧当年,记忆在,世事俱在。爱妃,旧臣,韵友,昆弟,笙歌未散,酒宴正酣,同样的季节,池面冰初解,往日衣履,往日笑颜,一切如在眼前。

繁华靡丽,过眼皆空,如今黍熟黄粱,烛明香暗,幽室独栖,遥思往事,忧思难任。王事如棋,浮生若梦,不过数年,他已满鬓清霜,云雨荒凉。

风吹回了春天,庭芜新绿,柳叶初展,都成了寂寞,成了无言的忧郁。回忆的浪潮,在他心中激起巨响,化为词终的一声叹息,几点泪痕。

风中之风,是谁

“风乍起/早被拔去了插头的电扇/竟也转动了起来/将桌上我正填写/履历表/吹走了/而一片金黄的树叶却被阻留于/灰色的尼龙纱窗上”,这是商禽《风中之风》的第一节,古典意象在现代诗中,被转化为对生存意义的反思。电扇,履历表,这些构成生计的琐碎,都被乍起之风转动、吹走,而一片金黄的树叶,居室内外唯一美丽的事物,也许因为无用,而被沉闷的灰色尼龙纱窗阻挡在外面。

诗的第二节在惊叹中追问:“将成熟的风景留置在纱窗外/把没接线的电扇转动起来/又吹走我履历表的/啊,风中之风,是谁”。商禽虽被誉为“超现实主义诗人”,他的一生却超级现实,祖籍四川的他,16岁离开家乡,在抗战的动荡岁月中浪迹西南各省,那时他已醉心文学,搜集民谣并试作新诗,1950年随部队去了台湾,曾任编辑,诗名远播之后,生计依然困窘的他,做过码头临时工、园丁,还卖过牛肉面,他的面馆就叫“风马牛”,意思是不相及。风中之风,是否隐喻看不见的命运?

诗人没有回答,他继续追问:“不知道,是谁/翻开了我多年来写写/又停停的日记/是谁,不知道/是谁,令我的额头皱如‘一池春水’/是谁,令我的膝关节/酸痛有如一棵树/正被利刃镌刻着/某年某月某日,某某某,到此一游”。

不知道是谁,但他忽然看清了他的存在,在这囚室般的房间里,在这苦役似的生活中,风中之风似乎打开了一扇天门,他的灵魂飘升到高处,悲悯地俯视自己疲惫而衰老的肉身,以及渺远如某年月日某某到此一游的回忆。

南宋 马远 (传)《寒枝册页》(部分)
我看见你走在街对面

我走在街这边,看见一个路人走在对面,开始没认出来,片刻之后猛然反应过来,是你。那片刻很短,一片空白。

我喊你的昵称,喊了两声,刚喊出口便觉得尴尬,幸好四下无人,幸好被车流的浪涌淹没。我的声音那么空洞,听上去不像是我的。你没有听见,也没往这边看,你戴着耳机只管走路,不紧不慢,好像在想什么事情,目光落在前方一米的地面上。

我想再喊两声,张嘴立即又咽了回去。我想叫你的名字,也没叫出口,自从相识我就没叫过你的名字。如果你在路上听见我叫你,会是什么感觉?

算了,还是假装没看见你吧。但你越走越近,我变得莫名紧张,害怕被你看见。你会怎么喊我呢?每次在街上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总会心里一惊。你走过去了,完全没有觉察到我就在这边。

我停步看你走远,我们中间隔着一条街,就像隔着一条河。你停在路口等红灯,那么普通,那么陌生,我不禁想:假如从未相遇,我会不会爱上这个路人?

多年前有个姐姐跟我说,她和她老公经常在去超市的路上走散,走着走着发现对方不见了,但都不介意,到了超市总会碰见,碰见了也像没碰见,就像刚才不曾走散。

继续走路时,我想着这件事,再一回头,你已经不见。街对面另一个人在走路,也戴着耳机,也穿黑色大衣,看上去和你没多大分别,但我知道,已经没有风能够把我们吹散。

作者/三书 编辑/张进 宫子 校对/陈荻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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