霖雨过后,天终于放晴,但残暑已退,太阳换了另一番意思。 城里也换了风景,道旁的椴树黄叶凄清,凉风过处,缓缓飘落,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其余之山毛榉,之槭,之槐,之杨,变红变黄,全都显得很忙。 路人皆换上秋冬装,厚毛衣,薄羽绒服,风衣,靴子,神色恬漠。风衣尤其有味,不论男女,穿上驼色黑色风衣,走在落叶纷飞的街上,不庄重也有几分庄重。 对面楼顶的花园一片萧索,别的花木都枯萎了,唯正对这边窗口的一株,枝干稀疏,木叶尽脱,铃铛状的黄花仍在开,且开得更多,花口朝下,一簇簇悬在枝头,硕大憨娈,在风中叮叮当当地摇晃。 园主住在顶楼,是个高大壮实的中年男人,夏天常见他的身影出没于花树间。他在花园里接了水管,用于浇花,也用于沐浴。时或清晨,迎着朝阳,他就在那里冲凉,出浴时裸着身子,金发湿淋淋,知道这边看得见也不回避,只见他忘我而又唯我地,一边用大浴巾擦头,一边悠然环顾花木。日色迟迟的薄暮,忽觉对面某处叶丛摇动,是他在修剪花枝,入夜,遮阳伞下亮起电珠,音乐啤酒,轻声笑语。 我这才发觉好些天没看见他在花园,九月阴雨连绵,气温骤降,遮阳伞收起不再打开,天光暗落,凛然岁之将暮,遂记起《诗经·七月》里的句子:“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秋天深了》三书
撰文 | 三书
自有仙才自不知
《东还》
(唐)李商隐 自有仙才自不知,十年长梦采华芝。 秋风动地黄云暮,归去嵩阳寻旧师。
人生在世,不论追求什么,名也好,利也罢,到头来都不免一死,死时,身与名利俱灭。那么,活着究竟为了什么?活着,当然不只是为了活着,更不是为了食色,一切动物也不过都是活着,不过都在饮食和繁殖。人或许不能自封为万物之灵,但人的确可以反思,可以有意识地选择怎样活着,并且可以尝试超越生死。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也就是说,一个人活多少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闻道与否,如果闻道,那么当天死去也值了,反之如果不闻道,即便活一百岁两百岁,也是枉然,再长寿也毫无意义。 道是什么?儒、道、释三家各有其旨,东西方哲学各立其意,括而言之,即宇宙运行天地万物最根本的真理。生而为人,其实是为了悟道,悟了道,才有真正的自由和不朽可言。 李商隐这首《东还》,作于何时,主流看法有二:一说作于唐文宗太和九年(835),义山下第东归之际,借学仙寄慨;一说作于唐宣宗大中十一年(857),系晚年倦游之作,浮海之叹耳。 从“十年长梦采华芝”来看,应是晚年之作,虽然赞同此说的学者不多。十年,长梦,这种对世界的疏落感,盖非一时不得志的冲动。不过,我们也不必拘泥,一个人无论早年晚年,抑或任何时候,都可随缘生起类似心情。采华芝就是访道求仙,义山年轻时曾在嵩山学道,故结句曰:“归去嵩阳寻旧师”。 费思量的是一三句。“自有仙才自不知”,即自身具备成仙的资质,却久为仕途所耽误。此处或暗用汉武帝刘彻的典故,据《汉武帝内传》记载,“西王母曰:‘刘彻好道,然形秽神慢,非仙才也’。”仙才大概是指悟性,或佛家所谓根器,悟性高,根器利,即是有仙才。 如果自有仙才,义山自己会不知道吗?况且他早年还曾学道,弟子有无仙才,道行高的师父一眼就看得出来。此叹实际上是在自哀,即自知有仙才,却放不下俗世功名,乃至半生虚掷,一事无成。 十年如梦,颠沛浮生,一阵秋风似乎将他吹醒。“秋风动地黄云暮”,秋风阵阵,日暮途穷,他蓦然回首,想起心中藏了十年的梦,是归去嵩阳寻旧师的时候了。然而,义山终乏仙缘,嵩阳归路,最终仍是一梦。
北宋 崔白(传)《秋风金凤图》
昨夜秋风来万里
《蝶恋花》
(宋)苏轼 昨夜秋风来万里, 月上屏帏,冷透人衣袂。 有客抱衾愁不寐,那堪玉漏长如岁。 羁舍留连归计未, 梦断魂销,一枕相思泪。 衣带渐宽无别意,新书报我添憔悴。
此词亦因秋风起兴。说风也有人格未免虚诞,然而风似乎有感情,至少很能使人动衷。春夏秋冬,风自四方:东风扇扬,南风和畅 ,西风萧飒,北风如狂。天地于物,春生秋实,物盛则衰,秋于四时为阴,于五行为金,于五音为商,故主肃杀,其声悲伤。
“昨夜秋风来万里”,第一句有凉意,起远意,写词时已是回忆。苏轼凡秋中为客者七,这首《蝶恋花》作于何年不可考,亦不必考,总归是在一个羁旅愁闷的秋夜。秋风忽起,吹来万里外的气息,吹来家乡的往事。 秋月皎洁,冰凉的月光照着床帐,冷沉沉,浸透人衣袂。“冷透”二字,静止凝寂,可以想象,诗人此时块坐床上,才会被冷月浸透。 “有客抱衾愁不寐,那堪玉漏长如岁。”有客,乃诗人自谓,天涯孤旅,阖户拥衾,愁思不寐,终宵听着玉漏,数着漏声,愈觉夜长如岁。 下片写羁旅淹留,归计难觅,梦断魂销,唯有一枕相思泪。苏轼此词写得直白,语调婉约,柔弱如女子,末二句“衣带渐宽无别意,新书报我添憔悴”,不仅化用柳永,几乎化身柳永。 柳永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嘴上说终不悔,心里却在抱怨,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罢了。东坡改得直接,却用反衬之笔,新来瘦不为别的,为新书报我添憔悴,即得知你们憔悴,使我愁上加愁。
明 沈周《青山红树图》(局部)
不知明月为谁好
《秋风二首》其二 (唐)杜甫 秋风淅淅吹我衣,东流之外西日微。 天清小城捣练急,石古细路行人稀。 不知明月为谁好?早晚孤帆他夜归。 会将白发倚庭树,故园池台今是非。
杜甫的诗读来总有切肤之感,语句辞气皆传递出他的体温,以及他微明微暗的心跳。此诗亦是对秋风而怅然思归。
秋风淅淅吹动我的衣裳,天快要黑了,江水东流,白日西微,奔川与流光,各不相待,桑榆景迫,年华逝波。迟暮的心情,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天清小城捣练急,石古细路行人稀。”此二句有《竹枝》余冷,凄然可听,虽眼前之景,而使人有漫漫远意。小城捣练急,为备征衣也,与李白的“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同调。时羌蛮寇乱,中巴信急而戍鼓声闻,巫山亦非久安之地,《秋风二首》其一即伤世乱。石古细路,此四字极妥,极静,道路阻断,行人稀少,一派天荒地老。 子美也许在想,何处是可以让他安顿的地方。“不知明月为谁好?早晚孤帆他夜归。会将白发倚庭树,故园池台今是非。”月亮升起在天上,秋夜尤明,这么好的月光,落在谁的身上? 月亮叫他思念故园,归心似箭,早晚归去,如在眼前。那时,他将满头白发倚着庭树,啊,不知故园池台尚在否? 后四句转折再三,心口萦回,意味深曲,方将以还归为乐,又且以残毁为忧,痛极!
清 张若澄《燕山八景图》
浪子,抑或圣徒
入秋以来,余亦常想何年是归日,庭院葡萄树多大了,石榴树开花结果几多,好想去自家地里摘一把辣椒,拔两颗白菜,和母亲在灶房里做着晌饭,闲话别后岁月儿时欢乐,屋上炊烟袅袅,村里昼长人静。 昨日傍晚,行过商业步行街,又看见那老者,推一辆不知从哪个超市弄来的手推车,上下左右挂满塑料袋,大大小小有十来个吧,流浪汉的家当也这么累赘。 七年前,便见他在市中心一带乞讨,也许这个说法会冒犯他,因为他实在不像乞讨,更像是在传道,传他自己的道:翠绿绸衫,水红头巾,扎在头上似阿拉伯人,神色落寞且虔诚,身边摆满了硬纸板,上面写着“四十大盗非强盗,他们是圣徒,是勇敢的战士”云云,一方一方写得密密麻麻,仍然每天俯身在写。 这一两年,眼见他颓然老迈,昨晚他没再穿绿衫也没扎头巾,而是穿着睡衣似的单薄衣裤,步履蹒跚,走得很慢,到了近前才听见他在吹口琴,一手推车,一手持口琴,眼神空茫,旁若无人,瘦弱的琴音如残烛微火,在冷风中摇摇曳曳。
文/三书 编辑/张进 校对/柳宝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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