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雷蒙德·布里格斯
(Raymond Briggs,1934-2022)
,你很可能会立刻想起那本温馨感人的无字书《雪人》,或者那本谐谑幽默的《圣诞老爸》,如果你还读过他以父母生平为蓝本创作的图像小说《伦敦一家人》,一定会为这位艺术家心中的柔情所触动
。
可是,捧起布里格斯的另一本书——《方格菌》
(Fungus the Bogeyman)
时,你可能会被惊到,有洁癖的大人甚至可能无法卒读,因为这本被儿童文学作家艾登·钱伯斯
(2002年国际安徒生奖作家奖得主)
誉为“有史以来为儿童出版的最恶心的书”,居然在深情款款且巨细靡遗地描绘一种生活在极度肮脏潮湿环境中的奇异物种的日常生活!
《方格菌》封面和封底,[英] 雷蒙德·布里格斯 著/绘,叶敏 译,乐府文化 |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22年8月版。
适读年龄:7+
《方格菌》最初在美国出版时,让不少喜爱布里格斯其他作品的读者很不理解,艾登·钱伯斯特意写了封长信为其辩护,该文发表在1980年的《号角书》杂志上。钱伯斯认为,这是“近十年来英国最重要的童书之一”。他对这本书的文学价值推崇备至,认为其实验性堪与18世纪英国文学大师劳伦斯·斯特恩的《项狄传》相提并论。
他非常确定地说:“《方格菌》是一场公然的骗局:它假装是一种东西,其实是另一种东西。它假装是一本图画书,其实是一本小说;它假装是讲述生活在龌龊世界里的丑陋不堪的人物,其实是讲述我们生活中的美德和生活在当代的人类的深思;它假装是胡闹和搞怪,其实是含蓄的、严肃的、诙谐的;它假装是反书籍的,其实是精心设计且充满爱意的好书。”
几十年来,人们曾多次尝试将《方格菌》改编成电影,但因缺乏起伏的情节,改编很困难。图为2015年被再次改编后的电影画面。
布里格斯为什么会对污魔怪产生兴趣?
布里格斯不厌其详地描绘那些龌龊的细节,直至说到“污魔食品”时他终于有所保留,给敏感的读者多少留了一口喘息的机会。但不管你是否喜欢这本书,我还是强烈建议尽量避免在用餐前后享用这本书。
书中介绍的这种生活在烂泥隧道中的绿色魔怪被称为“污魔怪”。即使提到他们的英文名“bogey”,你可能也会觉得很陌生,但他们的别名“博格特”
(boggart)
却十分响亮。在《哈利·波特与阿兹卡班的囚徒》中的黑魔法防御术课上,博格特重磅登场。卢平教授问:“什么是博格特?”学霸赫敏立刻举手回答:“是一种会变形的东西,它认为什么最能吓住我们,就会变成什么。”
赫敏的回答抓住了要害,这种魔怪其实只是“吓唬人”的,未必能造成实质的伤害,所以应对的咒语就是“滑稽滑稽”,开朗响亮的笑声足以将其击退——这大概也是布里格斯在这本书中对读者发出的邀请。
《方格菌》实拍图。
不过,赫敏的回答还不全面。这种污魔怪源自英国古老的民间传说,比较正式的词条解释来自英国民俗学家凯瑟琳·玛丽·布里格斯的《精灵百科词典》,雷蒙德·布里格斯
(同姓纯属巧合)
很可能参考了这部词典,并且以一本信息量超大的图画书
(或更准确地说是图像小说)
加以拓展。
根据该词条的解释,污魔怪有很多别名,但大体上是一个“以折磨人为乐的,淘气、吓人甚至危险的妖怪族群”,他们有时成群结队,但也常常独立行动。他们在魔界中排名很低,因为虽然擅长变形,但通常只是搞搞恶作剧,在所有妖怪中算是最无害的。
《方格菌》插图。
(以下书中插图都来自
乐府文化
)
雷蒙德·布里格斯基本以这样的特征描述为原型,但他希望更深入地研究这个族群,展现他们的生物特征、居住环境、生活习惯、工作娱乐,乃至他们的家庭生活、情感世界……简而言之,他不但要创制一本颇具“学术价值”的“污魔怪百科”,而且还想完成一部动人的污魔怪文学作品。
布里格斯为什么会对污魔怪产生兴趣?他自己也解释不清。回到创作这本书之前,1973年,他因《圣诞老爸》再度斩获格林纳威大奖,在英国童书界的成就算是达到了巅峰。接着,他还创作了续集《圣诞老爸去度假》,因为在前一本书中已经埋下了圣诞老爸特别向往去热带度假的伏笔。不过,巨大的成功并没有带来当然的欢喜,布里格斯应该是感觉还有话要说。
《圣诞老爸》,[英] 雷蒙德·布里格斯 著,梅子涵 译,爱心树 | 新星出版社2021年8月版。
人们从《圣诞老爸》中读到的可能只是有点谐谑的、特别平民化的圣诞老人,但那位在节日的冰天雪地中送礼物的老头儿,某种程度上就是布里格斯自己的父亲。
布里格斯的老爸曾经是一名送奶工,无论多么恶劣的天气,都要在几乎无人的清晨街道上挨家挨户送牛奶,这多
少也有点圣诞老人的感觉吧。
从《伦敦一家人》可以了解到,布里格斯的父母是一生辛勤劳作的英国底层人民,他们的蜗居从结婚时一直住到去世,但他们至死都恩爱如初。也许,在布里格斯看来,生活在“干净者”
(即污魔怪眼中的人类)
地底世界的污魔怪们,正是社会底层绝好的隐喻。他很想认真讲讲他们的故事。
第92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影片韩国电影《寄生虫》做了颇为相似的隐喻,富人住在城市的高处,越穷的人住在越底下。主人公一家住在半地下室里,大雨之中全家被淹,马桶的粪水喷涌。富人家男主人说过的最伤人的一句话就是,他受不了穷人身上的味道!他不经意捂鼻子的小动作,最终惹来杀身之祸。
《方格菌》插图。
人类的习惯和秉性是环境反复强化的结果吗?
不过,布里格斯的污魔怪故事不会讲得这么严肃、残酷。还记得对付博格特的咒语吗?——滑稽滑稽!对了,就是要让人大声笑起来。早在哈利·波特诞生前20年的1977年,《方格菌》就开始用这招了,因为布里格斯知道,往往大人觉得受不了、讨厌的东西,恰恰是孩子们觉得好玩、当作宝贝的东西。
于是,在污魔界,一切卫生习惯都与人类社会颠倒过来。污魔怪方格菌的美好一天从太阳落山、黑暗全面降临之时开始。爬满蜗牛的黏糊糊、湿答答的被子是幸福感的来源;丑丑怪怪、臭气熏天是生活质量的基本保证;通水的马桶难以容忍,必须堵起来;鸡蛋长绿毛、麦片发霉、牛奶结块发酸才有胃口享用……
好吧,污魔界的日常语言也自成体系,“讨厌鬼”就是“亲爱的”,“再黏”就是“再见”,“猥噌间”是“卫生间”,给自行车“抛浆”相当于人类的“抛光”,但要给车涂满泥浆……简而言之,就所有的卫生标准与习惯而言,只要与地面世界的“干净者”完全相反,就能完美达标。
《方格菌》实拍图。
是不是污魔怪这个物种生来就爱好污秽呢?布里格斯在后面谈到霉宝
(方格菌的儿子)
的养育问题时特别交代,“污魔宝宝的天性本是喜爱干净的,要经过父母坚持不懈的训练,才能让他们养成肮脏的习惯,成长为一名真正的污魔怪”。所以,污魔怪的种种所谓的恶习,都是环境使然,后天的强化训练使然。
方格菌和妻子霉露还负责反复强化教育孩子,长大了要去做“那份工作”,他们每天介绍“那份工作”的各种技巧,以及前人
(父亲、爷爷等)
的各种骄人纪录,以期培养荣誉感和使命感。只是,方格菌自己都搞不清楚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初次听说污魔怪的读者,恐怕要读到一半时才能搞清楚污魔怪的“工作”到底是什么。简单而言,就是以各种恶作剧的方式吓唬人、折磨人,包括但不限于在坟场扮鬼、半夜把婴儿弄哭、踢房上的瓦、敲卧室的窗、顶起床板、捅烟囱灰、将木楼梯踩得嘎吱响……根据《污魔大百科全书》,这类恶作剧多到数不清,而最高境界是“沸脓”,即通过污魔怪最高级的发功方式,让熟睡的人类脖子上长脓包,继而喷脓水。想想吧,大人读到这些地方该有多讨厌,而孩子读来将会觉得多过瘾。
为了细细讲清楚这些相当“恶心”的操作以及相关的生理基础,布里格斯在类似漫画形式的大画小画中,穿插了密密麻麻的文字,而且全是他自己用手写上去的!其文字信息之复杂、怪诞,饶是相当有经验的文字阅读者,没有三五个小时也很难通读完这本书。所以严格意义上说,这本书应该归入“图像小说”类别。也许因为写这本书的文字多到有点“受伤”,所以布里格斯在创作下一本书时决定一个字也不写了。
《方格菌》插图。
就形象的胖墩墩、萌萌拙拙的味道来看,圣诞老爸、方格菌、雪人其实还颇有点相似呢。在勤勤恳恳工作方面,圣诞老爸与方格菌一脉相承;在对人类生活充满好奇心方面,方格菌与雪人也颇为相似,而且,虽然他们都酷爱寒冷,但内里却都有一副柔肠。布里格斯似乎总在提醒读者,不要只看事物的表面,要用心看,用心感受。
当过于敏感的读者克服了最初对污魔怪卫生品位的抵触之后,会渐渐发现这是一个无比可爱的物种。也许他们最可爱之处就在于崇尚安静,完全与世无争。污魔界也有休闲活动与体育活动,但他们摈弃一切带有占有、竞争色彩的追求,钓鱼是为了钓不上鱼、飞镖尽量不要射中靶子、欣赏歌剧主要是去闻臭味……
他们最享受的休憩方式是让其他污魔怪把自己埋到坟场一段时间!当读者在心里渐渐接纳污魔怪之后,最大的收获大概是借着污魔怪的视角重新认识人类自身的习惯和秉性。我们的那些看似理所当然的特性,比如爱竞争、爱吵闹、爱抱怨,等等,大多也与污魔怪的习性一样,都是常年训练、强化而得来的。那真是我们想要的吗?
文学也难以解决的问题
污魔怪的奇特秉性中,可能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们都酷爱阅读。不过,仔细想想吧,崇尚安静且有智慧的物种,怎么可能不爱阅读?布里格斯设定的这个污魔界的居民,文化程度普遍很低,颇符合社会底层的特征。
他们喜欢硬生生地说些文绉绉的话,随时引经据典,但通常都会引据错误,不过这一点也不影响他们狂热地迷恋阅读,特别是文学经典的阅读。尽管污魔界没有自己原创的文学作品,但他们乐得从人类处海量借用,构成污魔怪自己的文学财产,如作者所言,本书也是“伟大的文学作品”之一。
《方格菌》插图。
污魔公共图书馆的文学典藏可见:《查理和巧克力污魔怪工厂》
(《查理和巧克力工厂》)
、《汤姆的午夜污魔》
(《汤姆的午夜花园》)
、《绿污魔怪的安妮》
(《绿山墙的安妮》)
、《哈克贝利污魔历险记》
(《哈克贝利·芬历险记》)
、《追忆污魔年华》
(《追忆似水年华》)
、《一个青年污魔怪的画像》
(《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
、《查泰莱夫人的污魔情人》
(《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等等。
透过书目,足见文学品位之高。而这些污魔怪在阅读方面贪婪且放纵,“习惯性地无视规定,常常借超出自己借阅卡限额的书”。我们的主人公方格菌每天都为自己和妻子借书,在哄孩子入睡之后,夫妻俩倚在沙发上各自阅读,时不时还会朗读一些精彩片段给对方听。这算不算一种完美的家庭生活呢?
在这本看起来乌七八糟的书中,布里格斯为读者提供了一顿经过谐谑处理的文学大餐,从传统民间童谣到希腊神话,从弥尔顿、济慈、雪莱,到丁尼生、多恩、骚塞,布里格斯借污魔怪之名,通过故意错误引用和扭曲解释来制造幽默效果,但反过来又让读者忍不住去琢磨被引用的文字、故事原来的含义。当然,在翻译过程中,译者将中国读者并不熟悉的英文经典悄悄换成中国古典诗词是很有趣的处理,想来并不违背作者的本意。
布里格斯最后假托引用了罗伯特·骚塞的那首诗,手法确实非常高明。那首题名为《污魔怪》
(Bogey)
的诗,其实出自骚塞写于1799年的对话口吻的讽喻诗《猪》
(The Pig)
,这里只截取了原诗的三分之一,并改动了几个字眼,主要是将“猪”改成了“污魔怪”。
《方格菌》最后一页引用的
罗伯特·骚塞的诗。
原诗针对别人说猪顽固、丑陋、肮脏,用谐谑的口吻为猪辩护,大体上赞叹了造物的自然特征的合理性,反过来嘲笑人类一边贬损猪一边又酷爱吃猪肉的虚伪性。在这里,将辩护的对象换成污魔怪之后,所有辩词也能严丝合缝地贴合,仿佛骚塞本人从坟墓里跳出来为污魔怪辩护一般。
文/阿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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