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过一种怎样的生活,或者说,该如何在这个愈加动荡、混乱与充满偶然性的世界中安放个体?这一问题所引起的焦虑伴随着新冠疫情的全球肆虐而令其变得更加紧迫。
如何与自己相处、如何处理自身的情绪与欲望,以及对于自我精神和心理的调整在这些年渐渐被人们关注。一系列实践、方法与理论也随之而生,冥想这一来源于印度佛教的方法也变得颇受欢迎。
在这篇文章里,我们试图从冥想的观念入手,分析冥想这一古老的东方修行方法,如何与西方古希腊“关心你自己”的训言不谋而合。而这一深受当代人推崇的方法有何优势与局限?这些思考,也能为我们观察与处理自身的情绪问题、个体处境提供一些借鉴与启发。
冥想:
从认识你自己到关心你自己
就如德勒兹和加塔利在其《千高原》中反复提醒我们的,生命是生成之流,运动是其最基本的特征。而面对奔腾的情绪,我们的先辈很早就学会了“以静制动”。
冥想的方法最初起源于印度佛教,尤其与瑜伽有着密切的联系。但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后,它进入西方,在保持其作为传统宗教中心性锻炼方法的同时也与传统西方自身所拥有的“哲学-宗教”中的相关或相似思想进行结合,于是出现了现代冥想与正念的概念及其基本模型,并且随之进一步被现代心理学所关注,而成为其重要的研究分支,并通过它与亚文化的流行日渐普及。
传统印度瑜伽中的冥想有着一系列详细的实践规范,制约着信徒们对自我身心的修炼与关注(见艾扬格《瑜伽之树》)。而这一点伴随着现代冥想的大众化而渐渐弱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较为简易且普及的新实践形式,也正因如此,它才会在现代社会中受到普遍的欢迎。与此同时,传统冥想所带有的复杂宗教与哲学意味也被简化,从而主要强调冥想作为一种锻炼、调整与创造自己与自己关系的方法。在这其中,“关心自己”这一在古希腊被认为是最重要和根本的个体实践起着核心作用。
福柯在其法兰西课程《主体解释学》中指出,相比于在传统哲学史中大名鼎鼎的“认识你自己”,有一个更加基础的范畴在古希腊文化中延续了很久,即“关心自己”(Epimeleia heautou)。在福柯看来,“关心自己”是“认识你自己”这一律令得以证实的范围和基础。
它也正是苏格拉底被诸神所赋予的使命,让他通过质询别人,让他们意识到“你关心一堆东西、你的财产、你的声望,而你不关心你自己”。恰恰是“关心自己”在古希腊文化生活中成为一切理性行为的原则,尤其是在遵循道德理性原则的积极生活方式上,它起着核心作用。
《主体解释学》,作者: 米歇尔·福柯,译者: 佘碧平,版本: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0年9月
如果我们对福柯这一庞杂且深奥的研究进行一些简化理解,或许可以这样来看:德尔菲神谕中的“认识你自己”只是在不断地提醒着人不要忘了自己只是一个不免一死的人,而不是神的劝谕,它告诫人不要把自己的力量估计太大,尤其不要与神的力量较量。因此,在古希腊诸多提及这一律令的文本中——如色诺芬的《回忆录》——它总是低于同时出现的“关心自己”这一神谕,且往往是作为后者的“更一般范围内、作为一般法则的形式、结果和具体的、特别的应用之一:你必须关心你自己,你要忘了你自己,你必须照顾你自己”。而恰恰是在这一法则的内部尽头,才出现了“认识你自己”。
总而言之,在福柯看来,“关心自己”在古希腊人的理性行为准则中有着根本性地位,且围绕着它形成了丰富的关于个体“关心自己”的行为、准则、理论与实践。“关心自己是一种刺激,应该被置入人体内,放入人的生存中,它是一种行动原则,一种活动原则,一种在生存过程中不断担忧的原则”。正是在这里,古希腊人建构了一种“关心自己”的主体化形式以及生活风格,而这一实践在很大程度上与其后风靡的冥想有着诸多相似性。或许也正是在这一基础上,印度瑜伽中的冥想与正念实践才会在西方获得“同声相应”的效果。
虽然现代冥想有着自身一套体系与理论,但其核心或许同样可以称作是“关心自己”,它主要处理的问题便是个体自身的心灵与精神状况。在论述现代冥想的诸多文章中,我们会发现有许多相似的观点反复被强调——如“冥想像是一个‘人生站台’,你可以在此稍作休息,重新整理自己的内心”、“不同于其他排解方式,冥想更像是思绪上的‘疗养’”、“练习冥想,觉察和理解自己很重要”……
冥想为何会大受中产欢迎?
这些观点恰恰是古希腊“关心自己”的典型特征。
首先,它是一种态度:关于自身、他人以及关于世界的态度;再者,“关心自己”也是某种注意、看的方式,即监督我们的所思与所想的方式;第三,它也是指某些人自身训练的活动,人通过它们控制自己、改变自己、净化自己和改头换面。目的只有一个,通过一系列的自我实践,个体达到改变或是掌控自己的目的。
古希腊的“关心自己”背后有着自身的历史背景与文化脉络,而现代冥想在很大程度上同样是某种特定境遇的产物,尤其随着它渐渐成为所谓的“中产”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时,其背后隐藏的现实因素便开始出现。无论是“关心自己”还是现代冥想,它所关注的核心都是个体与自我的关系,尤其是冥想,更是一种较为内化的心灵实践行为。
当处于传统瑜伽冥想外部的各种规则和身体形态的要求被日渐取消,冥想几乎成为一种随时随地都可以发生的行为。而当它被需求时,也往往由于个体所处的境遇出现了变化,即冥想被看作是一种个体应对外部压力或是内化了的内在心灵紧张、焦虑和痛苦的“治疗”方法。
这也或许就是为什么它会受到“中产”生活者欢迎的原因。虽然就如彼得·盖伊在其《感官的教育》中指出的,我们其实很难定义出一个同质的中产阶级,所能得到的只会是一个充满了诸多内部差异且极具开放性的现实。但如果按照传统对“中产”的陈规,我们也能够得出一些基本的特征,如在经济上的富裕、文化意识形态上的主导甚至保守,具有某种庸俗特征的同时也对新奇之物充满兴趣。而他们在政治上的地位——在西方国家——则往往占据主流,因此塑造着一种符合其阶级利益的文化。然而恰恰也正是这看似四平八稳的社会、文化、经济和政治地位,导致“中产”生活者波澜不惊的日常生活中诞生诸多心灵与精神危机。
伴随着这一“中产”特征的扩散,它渐渐成为一种当下社会个体生活的普遍性境况,弥漫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亲密关系、职场与工作环境中,以及个体存在意义的危机之中。对个体而言,现代冥想一方面可以用来作为“关心自己”的手段,从而使得自身充盈或说是达到一种减轻甚至是去除焦虑或虚无的目的。它是个体自我存在的实践方法。另一方面,这一“关心自我”本身具有社会性,即它可能是作为一种反应机制来处理、消化或是对抗外部对自身的压迫、伤害与剥削。由此看来,现代冥想的一个典型特征是其内向化,而或许也正是这一特点导致它利弊共存。
冥想内向化的实践在根本上是强调对自我的转变,或是调整,从而改变自身在某些境况下的状态。如在焦虑忙碌的职场中,通过冥想调理自身心绪与精神,从而预防被工作所异化;或是在日常生活的琐碎、无意义和重复中,现代冥想为个体寻找到了一个“心灵的站台”,令个体能够在其中暂时休憩,聚精会神以待重新崛起;更有一些人利用冥想来治理自身的欲望,如为了戒烟而冥想,即训练自身如何正视与感受自身的欲望,通过这一抽离让自己能够外在地观察自身的欲望,从而实现某种对其的掌控与调节……这一自我改变与创造,令个体能够更加安全与可控地掌握自己的生活、工作与欲望,从而在充满偶然、变化与差异的生命与世界之境况中获得一个稳固的基点。
但与此同时,一部分现代冥想的“关心自己”也会变成某种逃避或也可以看作是某种自我保护与自卫手段。尤其当外部压力过大,个体一时间无法应付与处理时,通过冥想调整自我,便成了一个安全的转移路径。也正是在这里,我们看到许多人对中产冥想的质疑甚至鄙夷,即冥想展现出了强烈的惰性特征,以及保守倾向。中产者一方面碍于自身利益与其的捆绑而无法反抗,另一方面心灵的焦虑和痛苦所产生的危机又亟待转移于化解,冥想由此便成为一个便宜的工具。通过冥想调整自身的视角、心境或观念来适应或忍受外部的烈日灼人。
现代冥想的“困境”与“出路”
“改变不了世界,就试着改变自己”这一陈词滥调背后既充满无奈也隐藏着某种自我纾解的逃避心理。在现代人对冥想的过分迷恋中,我们或许也忽视了转向自我时的这一神秘化的“自我”。朱迪斯·巴特勒曾利用弗洛伊德关于哀悼与忧郁的讨论指出现代人类“心灵”的诞生,与其说它是一种自然或是具有某种神秘性的存在,不如说它是通过一系列精神程序对外部世界的内化而形成的内在空间。
那个在现代冥想中被寄托着某种纯洁或原初力量的“心灵”本身或许就受制于个体所存在的处境结构。当我们把它当做我们所遭受的不安、焦虑和痛苦的释放或转移空间时,这一“心灵”场所是否能对其起到净化与消化的作用则始终令人怀疑。
或许与古希腊人的“关心自己”存在的典型差异就在于冥想于现代社会中的弥散而导致的人人皆可为之,从而削弱或是取消了它本该具有的群体性,或者说是与他人的互动与联系。福柯指出,在古希腊人的“关心自己”中存在着一个导师,他对于自己的学生往往起着导航的作用。
现代冥想则往往是个体的私人行为,它是自我与自我的对话,是转向自身的实践,是不断地向内挖掘的过程。而在这一过程中遇到的风风雨雨也只能由他自身来应付和挨过。在很大程度上,这是“反人性”的或说是对作为群体性存在的人类生活的忽视。
而这一点与现代个体日渐原子化的状况息息相关。因此,无论是汉娜·阿伦特还是当代德国哲学家韩炳哲都提醒我们对于世界荒漠化的警觉,即人与人之间不再互动、联结与交流,由此变成了原子、沙砾般的无声无息的荒漠。在现代冥想的个体心灵世界中,它自始至终都不可能是自足的,而也正是对这一自我自足的傲慢——“认识你自己”——导致个体心灵的封闭与自我创伤的出现。也是在这里,韩炳哲结合现代绩效社会,指出现代个体抑郁症的普遍爆发。
在福柯的《主体解释学》中,他通过分析古希腊人的“关心自己”展现出一种有别于现代主体的诞生故事。区别于现代规训主体——即在法律以及各种规定中诞生——古希腊人的“关心自己”涉及主体与真理的关系,“找回自身,不是把自身体现在真话之中,而是在自身对自身的实践与训练中把真话主体化……把真理变成他自己,成为说真话的主体”。这是一个在实践中诞生的主体,是一个鲜活的且极具伦理性的主体,他保持着变化与开放,而非封闭。
现代冥想持之以恒地关注着个体的心灵世界,期望能通过对其的感受、理解、认知与创造来建构一个更加坚强、美好且勇敢的个体。在面对现代纷乱、充满着不确定与日渐隔离的世界和现实中,这样的个体值得期待,但与此同时,它的目的恰恰应该是由此而形成与他人的互动与联结,从而创造出一个属于“我与他”的世界,而非我不在其中或与我无关的世界。也唯有此,我们才能真正地生活在其中,真正地以责任和判断去——如阿伦特所说的——“爱这个世界”。
文/重木 编辑/走走 校对/杨许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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