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三书
就从香蕉说起吧,从什么说起都一样。
我经常吃香蕉,喜欢吃香蕉,还写过儿时对香蕉的仰慕(因家乡没有),也知道几个拿香蕉做的比喻。与香蕉相识久矣,自谓知尔甚深,可是不久前,当我把香蕉握在手里,却像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香蕉。
首先是量词。一根香蕉,大家都这么说,但香蕉弯弯的,像月牙儿,温婉可人,怎么能用“根”?是不是该说一弯香蕉,或者一牙,一枚?
香蕉的味道可描述为清甜,但不能称为“香”,为什么叫香蕉?如果“香”的意思是好吃,那是不是任何自己觉得好吃的水果都可冠以“香”呢,比如香苹果、香葡萄?个人层面,当然是可以的,但事物的命名是公共层面的约定俗成。
吃的时候同时在想:究竟是我在吃香蕉,还是香蕉在吃我?如果没有人吃,香蕉只能烂掉,所以它也想被吃吧,以此继续活下去,那么我们应该是互吃。也或许,另有什么靠我们活着。
最后,吃完了香蕉,舍不得丢香蕉皮,颜色多好看,放在桌上看着,看其一点点变黑,一点点变味。我的身体和意念,又何尝不在时刻变迁?
吃了多年香蕉,竟不知什么是香蕉,什么又是“我”。
01
人在舟中便是仙?
《渔歌子》
(唐)张志和
西塞山前白鹭飞,
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
斜风细雨不须归。
/ /
《渔歌子》又名《渔父》或《渔父乐》,最初是民间的渔歌,后乃成为教坊名曲,其流行大概在于听之使人闲适。江湖渔隐之乐,文人士子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渔歌子”作为词牌名,即得于张志和此词,“子”即“曲子”。
这首词我们从小学就会背,据说它表现了渔父悠闲自在的生活情趣。此言不差,但仅此而已吗?
先来区分几个词:渔父,渔夫,渔翁。既然造出这些词,则其词义虽近却必不等同。在《楚辞·渔父》一文中,渔父对屈原唱沧浪歌:“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自此之后,“渔父”在文学中,便象征遁世隐居的高人形象。“渔夫”的现实色彩更重,即打鱼为生的人,“渔翁”则又多了层白发渔樵、阅尽沧桑的平静。
那么,词中所画是何者的肖像?我看是渔翁。诗人张志和依此调共填了五首词,其余四首皆可佐证,比如第二首:“钓台渔父褐为裘,两两三三舴艋舟。能纵棹,惯乘流,长江白浪不曾忧。”虽称“渔父”,却并非遁世高人,其生活情趣实为渔家乐。
据《词林纪事》的转引,五首词写于谒见湖州剌史颜真卿之时,张志和因自己的船破旧,请真卿帮助换新,作《渔歌子》以酬。“西塞山前”尤好,一经吟成,广为传诵,唱和者众,有似今天的乐坛金曲,甚至远播日、韩,帝王名流竟相仿作。
这首词的意思、意味、意境,皆无需解读,当作一幅春江渔隐图欣赏即可。不仅词中有画,词句合起来就是一幅画,张志和自己也曾将《渔歌子》画了出来。吾等可入其画中,青山白鹭,桃花春水,泛舟于烟波江上,斜风细雨,可缓缓归矣。
霅溪湾里钓渔翁,舴艋为家西复东。江上雪,浦边风,笑著荷衣不叹穷。
松江蟹舍主人欢,菰饭莼羹亦共餐。枫叶落,荻花乾, 醉宿渔舟不觉寒。
青草湖中月正圆,巴陵渔父棹歌连。钓车子,橛头船,乐在风波不用仙。
想必你也看出来了,诗人歌咏的不是渔翁,而是加了滤镜的渔翁形象。这个滤镜就是他自己的梦,他歌咏的乃是他梦想的一种人生。实际上,张志和在朝廷短暂为官之后,的确隐居江湖,自称烟波钓徒,五首《渔歌子》堪称他的自画像。
渔翁的生活真如词中所说的“不叹穷”、“不觉寒”吗?恐怕未必。舴艋为家,粗茶淡饭,月下棹歌,这样的简朴生活固然有其滋味,是否真能做活神仙还得看个人的修为,且前提是打鱼不是谋生的手段,而是闲情所寄,渔渔而不渔于渔,无为而已。

明 唐寅《溪山渔隐图》(局部)
苏、黄二人为词抬杠
《浣溪沙·渔父》
(宋)苏轼
西塞山边白鹭飞,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鳜鱼肥。
自庇一身青箬笠,相随到处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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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文豪苏轼很喜欢张志和“西塞山前白鹭飞”一词,据说他被贬官路过黄石时,看到西塞山想起此词,当时《渔歌子》曲已亡,他便以《浣溪沙》调填了一首。西塞山到底是在浙江湖州还是湖北鄂州,暂且置之勿论,且看苏词填得怎样。
这首词算原创吗?我们可以数一下字数,与张志和的词重了一大半,苏轼原创的就一句“散花洲外片帆微”,再加“自庇一身”和“相随到处”八个字。
江西诗派领袖黄庭坚说,原创的这一句,苏轼写得并不对,渔船哪里会有帆?另外那八个字纯属多余,画蛇添足!而且,“散花”和“桃花”重复了。黄庭坚,字鲁直,人如其名,性情耿直倔强,他看不上苏轼的词,便自己动手填了一阙:
《浣溪沙》
新妇矶头眉黛愁,女儿浦口眼波秋。惊鱼错认月沈钩。
青箬笠前无限事,绿蓑衣底一时休。斜风吹雨转船头。
苏轼读罢也不服气,反唇相讥,说此渔父才在新妇矶,又去女儿浦,无乃太浪乎?!二人为此杠了多年。此系词林逸事,可发一粲。不论如何,苏、黄二人都喜欢《渔歌子》,却是不争的事实。
平心而论,黄庭坚的词比苏轼的好,至少是真正的原创。不过苏轼的引诗,在古人看来并不算抄袭,只能说张志和的原作妙通造化,后人难赞一词,即使大文豪也只能搁笔。清人贺裳在《皱水轩词筌》中说:“词家多翻诗意入词,虽名流不免。”此为公论。

《渔翁》
(唐)柳宗元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 /
柳宗元在永贞革新失败后,被贬永州,一腔悲愤,寄情于异乡山水。《渔翁》一诗,即作于此时,首句所称“西岩”,即《永州八记》中的西山。据《始得西山宴游记》文中所述,宗元始至永州,恒惴栗,得空便施施而行,漫漫而游,发现西山之后,“遂命仆人过湘江,缘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穷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则凡数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由此可大致想见西山的高旷与野趣。
不论《渔歌子》或《渔翁》,我们当知诗词中的形象并非写实,文学中不存在映像式的写实,一切形象皆是作家所创造,但可以写得很切实。柳宗元诗中的渔翁也很超脱,然没有张志和笔下陶然自乐的神情,而是换了一种遥远和孤寂,使人更觉飘逸。
在柳宗元的诗中,天地广大,渔翁或静或动,身在远景,不知其谁何,不可与亲疏。《江雪》所咏“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尤为孤独,一抹影子,点缀于无边的白茫茫。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以渔翁的日常起居入诗,材料平实,然而读之大有奇趣。缘何?缘于造语不俗之故。如果把诗句翻译成白话,大致不过是“渔翁夜里靠着西岩歇息,天明取水湘江,烧火做饭”,诗意尽失。诗人用“夜傍”、“晓汲”、“清湘”、“楚竹”,这些词散发出清丽之美,因此诗句的感觉很脱俗。
读诗应尽量避免“表达了诗人什么感情”之类的说法,诗不可以被总结归纳,甚至不可以被说成“表达”。一首好诗不是为了表达某种感情,如果涉及某种感情,那也是为了省思或抑制。诗的文字不是承载意思的工具,文字本身就在创造一个世界,每个词都有其表现力。我们读一首诗,就是为了想象和体验那个世界,诗中的词极其组合会将其感觉传递出来,我们以自己的方式与之共振,而后生成各自的虚拟现实。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由上句的视角可知,此仍是远处所见,那么“欸乃”应当不是桨声,而是棹船时渔翁的长呼之声。不见人,闻得一声长呼,山水忽然就绿了。
最后两句历来存在争议。苏轼在《书柳子厚〈渔翁〉诗》中说,熟味此诗有奇趣,然其尾两句,虽不必亦可。严羽在《沧浪诗话》中称:“东坡删去后二句,使子厚复生,亦必心服。”但也有诗论认为,后两句正是气象所在,不能删去。
当去当存,以子厚的诗才,岂能不知?若删去末二句,此诗即成竹枝词一类,美则美矣,质地纯乎是民歌了。而有此二句,渔翁的身上便有了子厚的气象,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都是他的姿势。
唐代诗人作《渔歌子》颇多,大都是在词中寄寓隐逸情怀,歌唱渔翁的超脱和快乐生活。在古代,做一个渔人应该不难,然而真正选择过那种生活的诗人少之又少。词中所写,不过说说而已。
葡萄牙诗人佩索阿有一首名作,《你不快乐的每一天都不是你的》,题目取自首句,听起来颇有格言的说教意味,且“快乐”一词也常被误解。其实“你”指的就是他自己,诗人在与自己对话,这首诗更像是他写来提醒另一个忧郁的自己。我喜欢诗的第二节:
夕阳倒映在水塘,假如足以令你愉悦
那么爱情,美酒,或者欢笑
便也无足轻重。
(姚风 译)
什么是快乐?诗人在此给出了他的答案,夕阳倒映在水塘,如果令你愉悦,那你就掌握了快乐的秘密。世俗以爱情、美酒、欢笑为快乐的来源,然而这些都是向外求取,一朝失去,快乐即刻化为痛苦。假若能从“微小”的事物中汲取快乐,诸如夕阳倒映在水塘,那有没有美酒和爱情,你都会快乐,因为你随时都拥有自然的馈赠。
从这个层次来看渔翁的生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独往独来,逍遥自在,真可谓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当然,前提是不需要靠打鱼来养家糊口。但即使需要,也依然可以时时从天地万物中汲取快乐吧。
最后说回香蕉。正是因为不认识,香蕉才真正成为香蕉:一个平凡的奇迹。若能用心觉知,一杯清水,一片树叶,一颗卵石,身边微物无非奇迹。这些微不足道的奇迹,每天给我纯粹的快乐,就像童年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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