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宋晨希
《钱锺书的学术人生》,王水照著,中华书局出版
《钱锺书的学术人生》遴选了作者王水照20多年来,与钱锺书有关的文章。
王水照写钱锺书,有两个优势:其一,王水照与钱锺书相交38年,对钱锺书的人格和学问有深入的了解。
其二,王水照是宋代文学研究专家,其对苏轼、欧阳修以及宋代诗词、散文的研究,已成为相关领域的必读书目。因此,王水照更能理解钱锺书有关宋代文学研究中的独特之处,虽不敢言陈寅恪所说“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但是相较他人,王水照更有资格评说钱锺书有关宋代文学研究的价值。
王水照1960年自北京大学毕业后,即分配到中国社会科学院(时称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学部)文学研究所,按所里的规定,需要为年轻学人指派一位导师。钱锺书即成为王水照的导师。王水照在主编《中国文学史》、《唐诗选》的过程中,获得了钱锺书多次耳提面命的指点。
王水照在钱锺书先生诞辰110周年纪念座谈会暨《钱锺书的学术人生》新书发布会上。
钱锺书与宋诗研究的渊源
《钱锺书的学术人生》共分四辑,第一辑“历史与记忆中钱锺书先生”,王水照自己与钱锺书交往的点滴,叙述了钱锺书参与《毛泽东选集》英译的过程,以及在“清华间谍案”和“污蔑《毛选》案”中钱锺书如何“横遭青蝇之玷”。剩下的三辑“钱锺书先生的学问与趣味”“钱锺书先生的宋诗研究”和“《钱锺书手稿集》管窥”中的绝大部分文章,都围绕着钱锺书的宋诗研究进行讨论。我以为,这才是本书的最大价值所在。
钱锺书对古体诗的关注,由来甚早。《槐聚诗存·序》中说:“余童时从先伯父与先君读书,经、史、‘古文’而外,有‘唐诗三百首’,心焉好之。”19岁时,钱锺书考入国立清华大学,虽然读的是外文系,但于古体诗心有戚戚。与唐诗相比,钱锺书更爱宋诗,晚年钱锺书曾对吴匡忠说:“十九岁始学韵语,好义山、仲则风华绮丽之体,为才子诗,全恃才华为之,曾刻一小册子(即《中书君诗》)……字字有出处而不尚运典,人遂以宋诗目我。自谓于少陵(杜甫)、东野(孟郊)、柳州(柳宗元)、东坡(苏轼)、荆公(王安石)、山谷(黄庭坚)、简斋、遗山、仲则诸集,用力较劬。”
按照汪荣祖在《槐聚心史:钱锺书的自我及其微世界》里的看法,钱锺书创作诗与研究诗,与1941年时期只身滞留孤岛上海有关。钱锺书以作诗、读诗来寻求心理补偿,正如钱锺书在《诗可以怨》所言,“诗歌也‘大抵’是‘发愤’的悲鸣或怒喊了”。小说《围城》以及诗学评论集《谈艺录》正是于此时完成。
1957年,身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组的钱锺书,被借调至古代文学组,受命编写普及读物《宋诗选注》。杨绛后来在《我们仨》中回忆:“锺书很委屈。他对于中国古典文学不是科班出身。他在大学里学的是外国文学,教的是外国文学……放弃外国文学研究而选注宋诗,他并不愿意。”杨绛说钱锺书“不是科班出身”,有些过分谦虚。若斗胆推论,我以为钱锺书不愿做《宋诗选注》,恐怕也与他受困于政治环境,无法随心所欲表达看法有关。但对宋诗本身,钱锺书应该倾注了大量的感情,并常年浸染至深。
从钱锺书的学术历程来看,钱锺书对于宋诗关注甚早。王水照发现,早在1949年早春,钱锺书即已开始做《宋诗纪事补正》。此外,《谈艺录》里对于对于宋诗的关注,也较唐诗为多。侯体健甚至将《谈艺录》称之为“一部‘宋调’一脉的诗歌艺术展开论”。
钱锺书喜宋诗,与其所造世变和个人性格有关。钱锺书早年狂狷、傲气,喜欢用语言、学问揶揄他人,宋诗好用典故,着意于造语下字、属词比句,这可为钱锺书提供知识上的滋养。中年以后受政治环境影响,钱锺书噤若寒蝉,只得深入故纸堆与古人对话,宋诗道理深邃,故而更可引发深思。《谈艺录》云:“少年才气发扬,遂为唐诗,晚节思虑深沉,乃染宋调”。此语虽讲“诗词唐宋”的观点,似乎也可理解成钱锺书与唐宋诗之间的关系。
钱锺书对于宋诗的关注是长久的,系统性的,对宋诗的体悟是生命性的。可惜的是,人们囿于 “唐诗宋词”观点的偏见,对宋诗评价较低,关注较少,再加上《谈艺录》《管锥编》都以选本、札记的形式,只注重文献中“三言两语的精辟见解”,寻求中西思想的“打通”,故而未建立连贯的宋诗理论体系。《宋诗选注》虽是选择了80家宋代诗人和诗歌,进行了单独说明和注释,但因字数限制和政治环境的影响,只反映了钱锺书宋诗研究的沧海一粟。如杨绛在《我们仨》中的回忆:“许多人认为《宋诗选注》的选目欠佳,锺书承认自己对选目并不称心;要选的未能选入,不必选的都选上了。”
迄今为止,有关钱锺书与宋诗的关系,钱锺书对宋诗的观点,还没有得到系统性的整理与研究,殊为可惜。
因此,重新从钱锺书的相关著作,及其所遗留下来的《容安馆札记》《中文笔记》中寻找有关宋诗的论述,这有助于人们重新认识宋诗的价值,甚至改写宋代文学史。
钱锺书眼中的好诗歌与笔记的价值
王水照早在20多年前,就倾注于钱锺书的宋诗研究,甚至带领学生对钱锺书《宋诗选注》的选源进行了整理,并对《容安馆札记》中的宋诗观点做了辑录。阅读此书,正是了解钱锺书宋诗观的最快、最佳途径。
王水照在本书中,为大家阐述了钱锺书与宋诗研究中几个关键性的问题,兹举两例说之。
第一,在钱锺书眼中,究竟什么是好的诗歌?
关于《宋诗选注》里为何不选文天祥《正气歌》,长久以来,是钱学研究和宋诗史研究争论不已的话题。对此,自日本学者小川环树开始到杨建民都有所推测。杨绛虽然提出“他不选文天祥《正气歌》,是很大胆的不选”,但也并未给出理由。
王水照通过《容安馆札记》和钱锺书的相关信件发现,钱锺书认为《正气歌》沿袭之迹甚重。前16句罗列的十二位忠义之士,借鉴了石介《击蛇笏铭》,首言“天地正气”也与传统思想联系紧密,此外,《正气歌》“中间逻辑亦有问题”。因此,《正气歌》虽蕴含着民族气节和爱国主义精神,钱锺书对文天祥本人也有极高的评价,但《正气歌》不符合钱锺书“六不选”的标准,忠实于自己的艺术感受,不作人云亦云的违心之论。这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之中,是颇要些勇气的。
第二,肯定并阐发了《宋诗纪事补订》和《容安馆札记》的价值。
《宋诗纪事补订》是钱锺书历时40多年,对清代厉鹗所编《宋诗纪事》进行的补订。现在坊间主要有两个版本:一个是排印本,另一个为影印本。排印本由栾贵明于上世纪80年代为之整理,由于栾贵明在编辑过程中未对自己文字和钱锺书文字进行区分,造成读者无法分辨,其中一些错讹之处,更是引起了不小的争论。影印本由于钱锺书用行草写成,天头地脚都是增补文字,颇不易辨认。因此,这两个版本都未得到应有的重视。
王水照以他专业的知识,拈出了钱锺书《宋诗纪事补订》的独到观点。如对李白名下的《夜宿山寺》(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做了考证,发现此诗当为北宋初年的杨亿所做。同时,通过阅读该著,也解决了有关《宋诗选注》所选篇目和诗人数量的争论,同时也能对《宋诗选注》中某些观点进行深化的理解。
《容安馆札记》为钱锺书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阅读书籍所做的读书笔记,与《中文笔记》《外文笔记》合起来遑遑几百余册,同样由于影印本的缘故,以资利用者甚少。然而,以《容安馆札记》和《中文笔记》而言,其中囊括了钱锺书对古代经史子集的评论以及对同时代人物的臧否。王水照于书中不但对笔记做了简明扼要的介绍,同时也利用笔记论述了宋代文学中的几个关键问题。如对韩愈古文运动的认识,北宋到南宋诗歌形式转变的原因,对南宋江湖派诗人的界定等等,都有迥异于主流文学史的观点。
若有人能潜心将钱锺书的相关著作进行整理、解说,并参与时下观点就行类比,相信定能回应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至今讨论不辍的“重写文学史”话题,从文本和历史语境出发,摒除既定框架和价值观,对文学人物进行重新定位。
当然,王水照此书也有遗憾之处,如焦亚东在《<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研究的困境与突破》一文中所指出的,某些文章对钱锺书的笔记有所误读,笔记中增补文字的安插有所错乱。王水照在将这些文章进行集结时,本应进行修改或回应,不得不说是个小小的遗憾。
但正如钱锺书在《管锥编·序》中所说,此书“其资于用也,能如豕苓桔梗乎哉”。相信对“钱学”及宋代文学有兴趣的人,可以借此书,进入钱锺书更广阔的思想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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