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门见山》:故乡、青春与时间的历史书写 | 书评_大只500注册登陆

 

作者的故乡位于雁荡山的东外谷,著名的谢公岭脚下,“小小的山村被山团团围着,山外面还是山。”幼时的记忆中,那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石头世界,父亲年轻时当过石匠,一生都和石头打交道。在作者眼里,父亲和世代居住在这里的村民有着相同的性格,就像是山石一般沉默。童年生活是寂寞的,只有满山的丹桂、木槿、梨花和杜鹃花,给作者的回忆带来某种美的感觉。

但作者念兹在兹的依然是这里的石头,这种审美趣味有赖于山中岁月养成的沉思冥想,有赖于作者的早慧与好学。美国诗人乔丽·格雷厄姆说过:“我如何感受自然?它就在那里,我可以和它相遇,也可以失去它。这个世界就存在着,因为我是它内在的一部分。”今天的人们如何感受自然?这其实是一个大问题。在古人眼里,万物是有灵的,于是才有花草的明丽,石头的坚韧,才有了诗。当少年的作者与它们相遇时,他在心里与它们对话,这使他的自我早已融为雁荡山内在的一部分。多年后,他对故乡的回忆也变成了诗。

雁荡是风景胜地,作者的老屋面朝老僧岩,背靠石梁洞。主景区有灵峰、灵岩、大龙湫,历史上沈括、徐霞客、阮元、康有为、蔡元培、黄宾虹、郁达夫等人都来过此地。无疑是读书丰富了作者的心灵,他很小就知道这些名人,这使他的“儿时杂忆”增添了一份游记的成分。当他描写雁荡的景物时,他下意识地把空间的感觉转换成了时间的感觉,儿时的寂寞变成了历史的繁复。

在“师友杂忆”中,作者讲述了他在雁荡中学的求学经历,他每周一次翻越谢公岭,往还于灵峰与家之间。作者满怀深情地回忆他的启蒙老师,他记得他们是如何指导自己写作,第一次写下的作文是《我的学校》,第一次在《语文小报》发表的作品是《捉石蟹》,也就是在这份当地小报上,他第一次读到胡适的文章。那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他只有13岁,山外的世界正在发生剧变。

从作者的叙述中,我们记住了徐保土、滕万林、盛笃周等名字,正是这些热爱教育和写作的乡村教师,给作者打开了通往更广阔世界的大门,这也为他多年后发愿当童子师提供了一条心灵线索。

作为一个历史学者,作者当然明白,个体的时间也是历史的时间。他保存着少年时写下的只言片语,搜集关于雁荡的历史记载,那些儿时的照片与历史人物的照片如今挤进了同一本书中,给山中岁月平添了某种厚重的历史感。当然还有生活在大城市的娘舅,他们的来信让幼年的作者感到:

“山外的世界很大,而且与我也有些许隐隐约约的牵连,我朦朦胧胧地向往有一天也能走出大山,到更大的世界去。”

在历史的脉络中,二十世纪是“短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却是“长八十年代”,在那个年月,作者的阅读趣味从文学转向美学、哲学,后来又转向政治学、社会学和历史学,阅读转向既是出于个人志趣,更有时代的影响。作者的“师友杂忆”、“读书杂忆”显示出海德格尔“此在”的时间性,换句话说,作者是在诠释“在之中”,因为存在本身是没有意义的,它的显现需要人“去存在”。

他第一次走出大山,坐上绿皮火车,北上杭州、天津、北京,随后他又成为了一所家乡中学的语文老师,开始了青春的交游,二十出头的年龄,正是对世界充满了求知欲,同时也急切地寻求“相遇”,那个年龄,就连“知音”二字都会引起一阵内心的激动。作者当年结交的几个朋友,友谊一直保存至今。他们在月光下散步,充满憧憬,谈艺术,谈文学,谈社会,谈人生。“我们几人以那个时代的精神方式,建立起超越世俗的友情。”从凡·高、塞尚、东山魁夷的画到黑格尔、康德、尼采、叔本华、海德格尔、庄子、钱锺书的书,他们编织着未来的梦想,通过书信交流思想,渴望听到最初的回音。

乡下少年的梦想是世界性的,身处大山、海边,却向往着高原、大漠。物质虽然匮乏,精神却十分充实。他们写诗,分享着各自的生命体验,诠释着“生活在别处”。年轻时的习作免不了抒情,略带伤感,又雄心勃勃,青春的笔触十分稚嫩,但却干净而真诚,作品都带有八十年代的性格。“星星的思想/开始与太阳媲美。”这是作者当时写下的诗句,后来他请年近九十的滕万林老师写成字幅,挂在雁荡青年旅舍的书厅。

正是在那段时间里,他在乡下中学享受着年轻的孤独,时常坐在乡村学校前面的石子滩上读书,陪伴他的是人类文明的精神宝藏。卢梭、洛克、孟德斯鸠、韦伯的思想照亮了他的生命,那时他二十岁。他在日记里写道:

“我和同时代的大多数年轻的灵魂一样,我和他们一同呼吸时代的空气,一同面对了时代的阳光和风雨,因而我们有着同样的困惑,同样的向往……”

也许就是独自坐在石子滩上,作者学会了与自我对话,与他人对话,与自然对话。那些在雁荡黄昏时分思考过的问题,几十年来依旧萦绕在脑际。

作者的杂忆是关于故乡的,也是关于青春的杂忆。它记录了作者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青春岁月。他后来成为了一个历史学者,然后又成为了一名童子师,尽管如今已经著作等身,他在天命之年仍套用王国维的话,写下“五十之年,只欠一生。”中年的艰难坎坷丝毫没有消磨他的志气,这本书就是一个证明。他觉得他的事业才刚刚开始,他依然在路上,涌动着青春的激情。

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长大后我们都会离开它,走向远方。但无论天涯海角,我们都将带着故乡的记忆。故乡的一草一木,在回忆中会变得亲切,仿佛我们从来就没有失去过它们。这是两千年农耕时代的遗存,游子思乡的题材从《诗经》一直写到现代,人们读来依旧会感动万分。尽管多数的人都回不去故乡了,但故乡却成为了我们的永恒主题,时时让我们回望。

读这本杂忆,不由得会想起遥远西方的那个作家卡夫卡,他一辈子没有离开过布拉格的居住地,但却从来没有故乡的概念,他说:“现在没有一样东西是名符其实的,比如现在,人的根早已从土地里拔了出去,人们却在谈论故乡。”卡夫卡站在现代世界的门槛,最先感受到了现代人的异化,人类失去了根,无地彷徨。也许,有一天我们也会面临这样的命运,实际上这一天已经来临。疯狂的物欲折磨着我们每一个人,我们早已失去了古人那种细腻的感受力,甚至我们都不愿停下来,想一想为什么活着。

就此而言,读读这本书或许是有益的。这是一部充满了感觉的回忆,作者的史学严谨没有影响他的文学品位,青春的记忆使他的文字变得充满诗意,他似乎又回到少年时代,将回忆写成了一首散文诗,从中可以感受到作者优雅的文字水平,结果逼得我这篇书评也变成了一篇抒情文字。

当作者回顾故乡时,这不是在寻根,而是像希腊神话中的安泰。他再次对时间产生了哲思,世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无数卑微的人们,来了又去了,最后都消失在物理的时间中,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而那些历千万年而不摧的崇山峻岭,却始终屹立在那里,向人类展示着永恒。人到中年,作者不再是青春年少,近年来他更频繁地回到故乡,回到他的石头世界,去感受山的呼吸,山的温度。我甚至觉得,当他写下这些回忆文字时,他似乎是在从历史时间跃向宇宙时间。

我与作者傅国涌结识有年,算得上一次“相遇”,雁荡山从此也成了我的朋友。这本书出版后,我碰巧再次来到雁荡,第一次登上谢公岭,我告诉远在杭州的国涌,我站立的地点比他暑假时带童子们登上的地方还要高了十米,他立刻说道:“可是雁荡还有更高的雁湖,你没有去过。”

我想,这倒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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