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只500注册平台下载_“我们最需要的是寂寞,广大的内心的寂寞”|里尔克诞辰145年


第一封信

 

尊敬的先生:

 

你的信前几天才转到我这里。我要感谢你信里博大而亲爱的信赖。此外我能做的事很少。我不能评论你的诗艺;因为每个批评的意图都离我太远。再没有比批评的文字那样同一件艺术品隔膜的了;同时总是演出来较多或较少的凑巧的误解。一切事物都不是像人们要我们相信的那样是可理解而又说得出的;大多数的事件是不可言传的,它们完全在一个语言从未达到过的空间;可是比一切更不可言传的是艺术品,它们是神秘的生存,它们的生命在我们常的生命之外赓续着。

我既然预先写出这样的意见,可是我还得向你说,你的诗没有自己的特点,虽然暗中也静静地潜伏着向着个性发展的趋势。我感到这种情形最明显的是在最后一首《我的灵魂》里,这首诗字里行间显示出一些自己的东西。还有那首优美的诗《给雷渥琶地》也洋溢着一种同这位伟大而寂寞的诗人精神上的契合。虽然如此,你的诗本身还不能算什么,还不是独立的,就是那最后的一首和《给雷渥琶地》也不是。我读你的诗感到有些不能明确说出的缺陷,可是你随诗寄来的亲切的信,却把这些缺陷无形中给我说明了。

你在信里问你的诗好不好。你问我。你从前也问过别人。你把它们寄给杂志。你把你的诗跟别人的比较;若是某些编辑部退回了你的试作,你就不安。那么(因为你允许我向你劝告),我请你,把这一切放弃吧!你向外看,是你现在最不应该做的事。没有人能给你出主意,没有人能够帮助你。只有唯一的方法:请你走向内心。探索那叫你写的缘由,考察它的根是不是盘在你心的深处;你要坦白承认,万一你写不出来,是不是必得因此而死去。这是最重要的:在夜深最寂静的时刻问问自己:我必须写吗?你要在自身内挖掘一个深的答复。若是这个答复表示同意,而你也能够以一种坚强、单纯的“我必须”来对答那个严肃的问题,那么,你就根据这个需要去建造你的生活吧;你的生活直到它最寻常最细琐的时刻,都必须是这个创造冲动的标志和证明。然后你接近自然。你要像一个原人似的练习去说你所见、所体验、所爱,以及所遗失的事物。不要写爱情诗;先要回避那些太流行、太普通的格式:它们是最难的;因为那里聚有大量好的或是一部分精美的流传下来的作品,从中再表现出自己的特点则需要一种巨大而熟练的力量。所以你要躲开那些普遍的题材,而归依于你自己日常生活呈现给你的事物;你描写你的悲哀与愿望,流逝的思想与对于某一种美的信念——用深幽、寂静、谦虚的真诚描写这一切,用你周围的事物、梦中的图影、回忆中的对象表现自己。如果你觉得你的日常生活很贫乏,你不要抱怨它;还是怨你自己吧,怨你还不够做一个诗人来呼唤生活的宝藏;因为对于创造者没有贫乏,也没有贫瘠不关痛痒的地方。即使你自己是在一座监狱里,狱墙使人世间的喧嚣和你的官感隔离——你不还永远据有你的童年吗,这贵重的富丽的宝藏,回忆的宝库?你往那方面多多用心吧!试行拾捡起过去久已消沉了的动人的往事;你的个性将渐渐固定,你的寂寞将渐渐扩大,成为一所朦胧的住室,别人的喧扰只远远地从旁走过。——如果从这收视反听,从这向自己世界的深处产生出“诗”来,你一定不会再想问别人,这是不是好诗。你也不会再尝试让杂志去注意这些作品:因为你将在作品里看到你亲爱的天然产物,你生活的断片与声音。一件艺术品是好的,只要它是从“必要”里产生的。在它这样的根源里就含有对它的评判:别无他途。所以,尊敬的先生,除此以外我也没有别的劝告:走向内心,探索你生活发源的深处,在它的发源处你将会得到问题的答案,是不是“必须”创造。它怎么说,你怎么接受,不必加以说明。它也许告诉你,你的职责是艺术家。那么你就接受这个命运,承担起它的重负和伟大,不要关心从外边来的报酬。因为创造者必须自己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在自身和自身所联结的自然界里得到一切。

但也许经过一番向自己、向寂寞的探索之后,你就断念做一个诗人了;就是这样,我向你所请求的反思也不是徒然的。无论如何,你的生活将从此寻得自己的道路,并且那该是良好、丰富、广阔的道路,我所愿望于你的比我所能说出的多得多。

我还应该向你说什么呢?我觉得一切都本其自然;归结我也只是这样劝你,静静地严肃地从你的发展中成长起来;没有比向外看和从外面等待回答会更严重地伤害你的发展了,你要知道,你的问题也许只是你最深的情感在你最微妙的时刻所能回答的。我很高兴,在你的信里见到了荷拉捷克教授的名字;我对于这位亲切的学者怀有很大的敬意和多年不变的感激。请你替我向他致意;他至今还记得我,我实在引为荣幸。你盛意寄给我的诗,现奉还。我再一次感谢你对我信赖的博大与忠诚;我本来是个陌生人,不能有所帮助,但我要通过这封本着良知写的忠实的回信报答你的信赖于万一。

以一切的忠诚与关怀!

 

莱内·马利亚·里尔克

1903年2月17日巴黎

  

第六封信

 

我的亲爱的卡卜斯先生:

你不会得不到我的祝愿,如果圣诞节到了,你在这节日中比往日更深沉地负担着你的寂寞。若是你觉得它过于广大,那么你要因此而欢喜(你问你自己吧),哪有寂寞不是广大的呢;我们只有“一个”寂寞,又大又不容易负担,并且几乎人人都有这危险的时刻:他们诚心愿意把寂寞和任何一种庸俗无聊的社交,和与任何一个不相配的人勉强和谐的假象去交换……但也许正是这些时候,寂寞在生长;它的生长是痛苦的,像是男孩的发育,是悲哀的,像是春的开始。你不要为此而迷惑。我们最需要的却只是:寂寞,广大的内心的寂寞。“走向内心”,长时期不遇一人——这我们必须能够做到。居于寂寞,像人们在儿童时那样寂寞,成人们来来往往,跟一些好像很重要的事务纠缠,大人们是那样匆忙,可是儿童并不懂得他们做些什么事。

如果一天我们洞察到他们的事务是贫乏的,他们的职业是枯僵的,跟生命没有关联,那么我们为什么不从自己世界的深处,从自己寂寞的广处(这寂寞的本身就是工作、地位、职业),和儿童一样把它们当作一种生疏的事去观看呢?为什么把一个儿童聪明的“不解”抛开,而对于许多事物采取防御和蔑视的态度呢?“不解”是居于寂寞;防御与蔑视虽说是要设法和这些事物隔离,同时却是和它们发生纠葛了。

亲爱的先生,你去思考你自身负担着的世界;至于怎样称呼这思考,那就随你的心意了;不管是自己童年的回忆,或是对于自己将来的想望,——只是要多多注意从你生命里出现的事物,要把它放在你周围所看到的一切之上。你最内心的事物值得你全心全意地去爱,你必须为它多方工作;并且不要浪费许多时间和精力去解释你对于人们的态度。到底谁向你说,你本来有一个态度呢?——我知道你的职业是枯燥的,处处和你相违背,我早已看出你的苦恼,我知道,它将要来了。现在它来了,我不能排解你的苦恼,我只能劝你去想一想,是不是一切职业都是这样,向个人尽是无理的要求,尽是敌意,它同样也饱受了许多低声忍气、不满于那枯燥的职责的人们的憎恶。你要知道,你现在必须应付的职业并不见得比旁的职业被什么习俗呀、偏见呀、谬误呀连累得更厉害;纵使真有些炫耀着一种更大的自由的职业,也不会有职业在它自身内广远而宽阔,和那些从中组成真实生活的伟大事物相通。只有寂寞的个人,他跟一个“物”一样被放置在深邃的自然规律下,当他走向刚破晓的早晨,或是向外望那充满非常事件的夜晚,当他感觉到那里发生什么事,一切地位便会脱离了他,像是脱离一个死者,纵使他正处在真正的生活的中途。亲爱的卡卜斯先生,凡是你现在做军官所必须经验的,你也许在任何一种现有的职业里都会感到,甚至纵使你脱离各种职务,独自向社会寻找一种轻易而独立的接触,这种压迫之感也不会对你有什么减轻。——到处都是一样:但是这并不足以使我们恐惧悲哀;如果你在人我之间没有和谐,你就试行与物接近,它们不会遗弃你;还有夜,还有风——那吹过树林、掠过田野的风;在物中间和动物那里,一切都充满了你可以分担的事;还有儿童,他们同你在儿时所经验过的一样,又悲哀,又幸福,——如果你想起你的童年,你就又在那些寂寞的儿童中间了,成人们是无所谓的,他们的尊严没有价值。

若是你因为对于童年时到处可以出现的神已经不能信仰,想到童年,想到与它相连的那种单纯和寂静,而感到苦恼不安,那么,亲爱的卡卜斯先生,你问一问自己,你是不是真把神失落了?也许正相反,你从来没有得到他?什么时候应该有过神呢?你相信吗,关于神,一个儿童能够把住他,成人们只能费力去负担他,而他的重量足以把老人压倒?你相信吗,谁当真有他,又能把他像一块小石片似的失落?或者你也不以为吗,谁有过他,还只能被他丢掉?——但如果你认识到,他在你的童年不曾有过,从前也没有生存过;如果你觉得基督是被他的渴望所欺,穆罕默德是被他的骄傲所骗,——如果你惊愕地感到,就是现在,就是我们谈他的这个时刻,他也没有存在;——那么,什么给你以权利,觉得缺少这从来不曾有过的神像是丧失一个亡人,并且寻找他像是找一件遗失的物品呢?

你为什么不这样想,想他是将要来到的,他要从永恒里降生,是一棵树上最后的果实,我们不过是这树上的树叶?是谁阻拦你,不让你把他的诞生放在将来转变的时代,不让你度过你的一生像是度过这伟大的孕期内又痛苦又美丽的一日?你没有看见吗,一切发生的事怎样总是重新开始?那就不能是神的开始吗?啊,开端的本身永远是这般美丽!如果他是最完全的,那么较为微小的事物在他以前就不应该存在吗,以便他从丰满与过剩中能够有所选择?——他不应该是个最后者吗,将一切握诸怀抱?若是我们所希求的他早已过去了,那我们还有什么意义呢?

像是蜜蜂酿蜜那样,我们从万物中采撷最甜美的资料来建造我们的神。我们甚至以渺小、没有光彩的事物开始(只要是由于爱),我们以工作,继之以休息,以一种沉默,或是以一种微小的寂寞的欢悦,以我们没有朋友、没有同伴单独所做的一切来建造他,他,我们并不能看到,正如我们的祖先不能看见我们一样。可是那些久已逝去的人们,依然存在于我们的生命里,作为我们的禀赋,作为我们命运的负担,作为循环着的血液,作为从时间的深处升发出来的姿态。

现在你所希望不到的事,将来不会有一天在最遥远、最终极的神那里实现吗?

亲爱的卡卜斯先生,在这虔诚的情感中庆祝你的圣诞节吧,也许神正要用你这生命的恐惧来开始;你过的这几天也许正是一切在你生命里为他工作的时期,正如你在儿时已经有一次很辛苦地为他工作过一样。好好地忍耐,不要沮丧,你想,如果春天要来,大地就使它一点点地完成,我们所能做的最少量的工作,不会使神的生成比起大地之于春天更为艰难。

祝你快乐、勇敢!

 

你的:莱内·马利亚·里尔克

1903年12月23日 罗马

 

冯至译里尔克诗选 

《秋日》

 

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盛大。

把你的阴影落在日规上,

让秋风刮过田野。

 

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

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

迫使它们成熟,

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阴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1902 年 巴黎

 

《豹》

——在巴黎植物园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

缠得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

它好像只有千条的铁栏杆,

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

 

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

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

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

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

 

只有时眼帘无声地撩起——

于是有一幅图像浸入,

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

在心中化为乌有。

 

1903 年

 

《Pietà》

 

耶稣,我又看见你的双足,

当年一个青年的双足,

我战兢兢脱下鞋来洗濯;

它们在我的头发里迷惑,

像荆棘丛中一只白色的野兽。

 

我看见你从未爱过的肢体

头一次在这爱情的夜里。

我们从来还不曾躺在一起,

现在只是被人惊奇,监视。

 

可是看啊,你的手都已撕裂:——

爱人,不是我咬的,不是我。

你心房洞开,人们能够走入:

这本应该只是我的入口。

 

现在你疲倦了,你疲倦的嘴

无意于吻我苦痛的嘴——

啊,耶稣,何曾有过我们的时辰?

我二人放射着异彩沉沦。

 

1906 年 巴黎

 

注:在西方雕刻绘画中表现耶稣死后他的母亲马利亚十分悲痛的情景,叫做pietà(Pietà 是意大利语,有悲悯、虔诚的含义)。这类作品中有时除马利亚和已死的耶稣外,还有其他的人,其中最常见的是马利亚·马格达雷娜(中文《新约》译为“抹大拉的马利亚”)。这首诗写的是马利亚·马格达雷娜对耶稣的热爱。

 

《一个妇女的命运》

 

像是国王在猎场上拿起来

一个酒杯,任何一个酒杯倾饮,——

又像是随后那酒杯的主人

把它放开,收藏,好似它并不存在;

 

命运也焦渴,也许有时拿动

一个女人在它的口边喝,

随即一个渺小的生活,

怕损坏了她,再也不使用,

 

放她在小心翼翼的玻璃橱,

在橱内有它许多的珍贵

(或是那些算是珍贵的事物。)

 

她生疏地在那里像被人借去

简直变成了衰老,盲聩,

再也不珍贵,也永不稀奇。

 

1906 年 巴黎

 

《爱的歌曲》

 

我怎么能制止我的灵魂,让它

不向你的灵魂接触?我怎能让它

越过你向着其他的事物?

啊,我多么愿意把它安放

在阴暗的任何一个遗忘处,

在一个生疏的寂静的地方,

那里不再波动,如果你的深心波动。

可是一切啊,凡是触动你的和我的,

好像拉琴弓把我们拉在一起,

从两根弦里发出“一个”声响。

我们被拉在什么样的乐器上?

什么样的琴手把我们握在手里?

啊,甜美的歌曲。

 

1907 年

 

《卡卜里》

 

总是一再地……

 

总是一再地,虽然我们认识爱的风景,

认识教堂小墓场刻着它哀悼的名姓,

还有山谷尽头沉默可怕的峡谷;

我们总是一再地两个人走出去

走到古老的树下,我们总是一再地

仰对着天空,卧在花丛里。

 

1914 年

注:卡卜里(Capri),意大利风景名胜,现通译“卡普里”。——编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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